惊蛰时节的碎叶河谷,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地早,夕阳刚洒下最后一丝余晖,月牙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雪峰。
白昼宁静祥和的诸子门学,入夜后变得热闹特殊,学苑外门庭若市,学苑内灯烛辉煌,全城的人气现在似乎都聚集到了这一处。
碎叶河呈月牙状,犹如叶子主脉自东向西穿过碎叶城,将城区一分为二,南部为主城区,北部为诸子门学。
前人又引多条支流,形成众多支脉,将学苑分为九个区域:尚贤坊,天一阁,正气轩,讲武堂,陶然居,观星台,四方馆,百草园,玲珑坞。
“尚贤坊最东,玲珑坞最西,观星台最北,四方馆最南。”
南岸枫树林边,一名长相俊雅、举止大方的年轻男子正对董白侃侃而谈,“不才秦谊,忝为学苑四方馆管事,卖力接待往来贵客。”
在秦谊的陪同下,董白当先而行,一众护卫尾随在后,缓漫步上河桥。
现在的董白一身纯白深衣、腰系长剑,愈加显得肤白如玉、面目妖媚。
陇西董家在大汉虽非顶级门阀,在西凉却是一等一的豪族,当今董太后,便出自该族。
董白之父董卓,不仅武力过人,官运也不差,为西域戊己校尉,近年来更兼任并州刺史、河东太守,乃是汉廷少见的实力、实权并有的重将。
身为豪族嫡系子弟,董白自不会如没头苍蝇一样在城中乱逛,而是带人找上了城中迎宾仕宦,出示身份关牒之后,就有了当前的一幕。
“这座石桥结构有点意思!”董白审察着河流上方的单孔敞肩石桥,脸上露出好奇之色,“本令郎此前从未见过!”
“这桥确实有些来历。”秦谊言行举止间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让周围众人如沐东风,“不知小令郎可曾听过先秦李冰父子治蜀之事?”
“昔日秦相司马错有言: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董白双手负于背后,悠然道。
“然蜀郡虽为战略要地,境内汶水却极其险恶,间或大雨成灾,人为鱼鳖,又或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厥后秦昭王起用隐居岷峨一带的李冰为郡守,李冰父子历时八年,带人筑起都江堰,分洪减灾,变害为利。”
“今后蜀郡一跃为天府之地,李冰父子功莫大焉!”
“小令郎认真博闻强记!”秦谊拱手赞美,话锋一转,“李冰父子识天文、知地理、精于工程,小令郎可能猜到其传承来历?”
董白眼神一亮,惊呼道,“可是墨家天志传人?”
“正是!”秦谊面露赞许之色,笑道,“在七河流域,碎叶素称‘诸子之城’,乃源于城中诸子门学,而此间诸学之首,正是墨家尚贤坊!”
“墨祖传人既能筑起都江堰,区区一道石桥自然不在话下!”董白神色恍然,“想来这道石桥的特殊结构,必与水利有关!”
“小令郎真特殊人可比!”
秦谊再次赞道,“其实何止这座石桥,小令郎若于日间登上高处,俯瞰此城,必能发现其呈树叶状,结构与都江堰惊人地相似,城东与西来急流相接之处,可谓碎叶城的分水鱼嘴!”
“叶尖!鱼嘴!”董白只觉豁然开朗,纵声笑道,“认真妙极!妙极了!”
笑声远远传开,惊起林间宿鸟,远近行人也投来惊讶的目光,郭汜等人显然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跨过河心石桥,转过一片山坡,众人眼前猛然一亮。
灯光自岸边的雕纹空心石柱之间散射而出,与天上的月色星光交相辉映。
放眼望去,门路两侧满是盛开的桃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夜色似乎也变得异常芬芳起来。
晚风徐徐吹过,偶尔有花瓣轻轻飘落,在水面荡起轻微的涟漪。
在西域的仲春眼见如此江南美景,董白情不自禁张口欲问,转头正见秦谊在嘴前竖起食指。
董白心中似有所悟,抬手制止了身后众人的喧闹,一行人徐徐穿过连绵数里的桃林,沿途寂然无声。
“自武帝纳董仲舒天人之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令郎以为天地虽大,却再难见到诸子绝学!”
徐徐走出桃林,董白倏忽止步,仰望夜空,双目间似有晶莹滑落,喃喃道,“碎叶城!认真是一个好地方!”
秦谊眼见董白情绪如此颠簸,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惊讶。
“秦兄不必惊讶,我关西将门,向来看不上关东那班眼妙手低的伪君子。”董白首次正面称谓秦谊,接着话锋一转。
“武帝年间,董仲舒以儒家宗法主张为本,杂以阴阳家五行始终之说,自成一派,因得武帝支持,盛行于朝堂世家之间,为儒家今文学派之巅峰。”
秦谊知董白言语不尽于此,并不插话,只是注目倾听。郭汜等人虽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董白在他们心中积威甚重,一时也不敢出言敦促。
“其后数十年,儒术虽一枝独秀于朝野,但内部今文、古文两派争议仍大。”董白神色似笑非笑,继续道。
“至建初年间,章帝令百官、群儒会于白虎观,展开了一场今文、古文大辩说,历时数月,终以今文派的大胜告终,史官班固与会记要,是为《白虎通义》!”
“小令郎见识渊博,秦谊自愧不如!”听到此处,秦谊忍不住叹道。
他心思玲珑剔透,已隐约明了董白接下来要谈的话题。
“这宗朝堂大事牵动天下人心,相比之下,世代治儒的班家发生的一件奇事则被大多数人所忽视。”
董白一双凤眼展开,紧紧盯着秦谊,“班家次子班超素有经学神童之誉,学问不在其兄班固之下,却于此前毅然投笔从戎,离开中原,远赴西域。”
她话止于此,目中尽是求证之意。
“自此,天下少了一名经学大儒,却多了一位定远侯!”
秦谊神色自若,坦言道,“班定远初至西域,便以三十六骑诛匈奴使者、定鄯善大局,会其时者,皆墨家剑客!”
一旁的郭汜等人虽是粗人,但谁未曾听说过定远侯班超的台甫。
而班超以三十六骑诛匈奴、定鄯善之举,更是武者心目中的神话,虽过百载,听来仍令众人热血沸腾,心憧憬之。
“墨家剑客素来只奉其钜子之令,义之所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董白一双凤目紧盯秦谊不放,“莫非班定远竟是该任墨家钜子?”
“不错!但班定远到底如何成为墨家钜子,除了墨祖传人之外,旁人均不得而知。”秦谊微一颌首。
他言语间尽是钦佩之情,“在西域期间,班定远率墨家众人选定地址,因势利导,分流筑城,兼容并蓄,接纳百祖传人,兴办诸子门学,遂有碎叶城。”
“班定远文韬武略,俱皆通神,我自幼年时得知其壮举,就好奇其传承来历。”董白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今日既知其曾为墨家钜子,则一切变得再合理不外了。”
其时距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外二百余年,诸子传承未绝,前人事迹在门阀豪族之间时有流传。
墨家祖师以兼爱主张及剑术兵法闻名先秦,身世关西权门的董白,对此再是清楚不外。
“不知墨家今世钜子为哪位各人?”董白肃容道,“董白不才,定当于明日前去登门造访!”
“天下虎贲,剑宗王越。”秦谊一字一顿,神情中露出几分自矜之色,“这个名字,小令郎想必并不陌生。”
“剑宗”王越,天下三大武道宗师之一,与鲜卑“邪尊”慕容轩、诸羌“石帅”北宫泰齐名于世。
十余年前的汉羌之战中,王越于河西南山冷龙岭上力压北宫泰,大挫羌人士气,自此隐为天下第一妙手。
这个名字,试问天下武者,有谁不知?!
听到王越之名,一向自信张狂的董白突然感应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来自血脉深处对巅峰强者的敬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