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钟澄朝段斐和钟灵毓点了颔首,便扶着微有些醉的钟旭上楼。
钟灵毓叫住准备回屋里休息的段斐,笑道,“我瞧母亲刚刚用饭时的样子,似乎这些日子胃口较之前好些,想来是身体修养的不错,您最近在吃谁的药?”
段斐拿帕子抚了抚胸口,“自从那年在白家住了一阵子调治身体后,白老说我这个病没措施根治,之后就一直吃着白老开的药养着,没再找过别人。你小时候还和我一起在白家住过,你不记得了?”
钟灵毓眨了眨眼,笑得促狭,“女儿虽然记得,就是几个月未见母亲,今天瞧着,母亲的气色很好,愈发显得人比花娇。”说着,摘了朵一旁花瓶里开得正好的红梅,踮起脚,为母亲插在鬓发间。
她笑着问一旁的明暖,“明姨你说是不是,母亲今晚胃口是不是格外的好?”
明暖也笑,没有说话。
钟灵毓,“所以女儿才有此一问。”
段斐点了点钟灵毓的鼻子,伸手欲摘掉头上的梅花,被钟灵毓止住,“妈,很悦目的,您整日里妆扮女儿,今天也让女儿妆扮一下您,好欠好?”
说着,钟灵毓飞快的跑向楼梯,临转弯时回过头来,歪着脑袋笑,“妈,你要把花戴到睡觉前哦。”
段斐摇着头笑,摘花的手却放了下来。
她一路走回房间,收拾了一下,斜靠在窗前念书。
有人敲门。
段斐轻声道,“进来。”
她素有心疾,时时的带着些许弱不胜衣的模样。钟澄一进门,只觉满室如水般澄莹的月光都笼罩着夫人,月宫里的广寒仙子怕是也不外如此。
他心里想,纵然夫人脸子冷,怨不得爷时长心里惦念着。
钟澄走到段斐面前,笑得敬重,“夫人,爷见您今天晚上吃了两碟桃仁菠菜,较平日里略进的多些,怕您积着食,特意让给你送来了些药。”
段斐听完这番话,脸色虽有些不自然,倒也没说什么。
钟澄见此,便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摊开在段斐的眼前,说道,“请夫人务必凭据说明书服用,一日三次,一次四到六片。”
段斐瞧见钟澄的手掌上赫然陈放着一盒健胃消食片的时候,虽然脸上依旧浅笑淡然,钟澄却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些站不住,心里只想着,这是哪儿,他是谁,他要赶忙离开这里回去睡觉!
段斐只觉得那包装盒右下角吐着舌头咧着嘴笑的小娃娃,在她眼前已然幻化成钟旭酒醉后那张面如春晓之色的脸,她的心里更不自在了。
段斐伸手拿了盒子,淡声道,“时候不早了,澄管家也去休息吧。”
钟澄暗地里抹了一把汗,颔首应声道,“夫人也早些休息。”说着帮段斐掩上门,下了楼。一边还拿手绢擦了把脸,心里庆幸,还好夫人修养好,没有啐他一脸!
段斐见钟澄退下,立刻就丢手将那盒健胃消食片甩的远远的。
那盒药不是药,就和烧红的烙铁般灼人的手呀。
她斜靠在榻上继续看适才未尽的书,只是过了许久,月影都移了又移,书页都没有再翻上一翻,眼神也早就不知盯的是哪一行了。
段斐将书搁在案上,有些急躁。
她起身,捡起被丢的在角落里的健胃消食片,看了盒子上笑得开心的小娃娃一眼,打开盒子,吃药。
味道不算特别好吃,但是比起每日喝的中药来,业舯坫过得去。
段斐细细的咀嚼,将一片吃洁净,再去轻轻的挤破银色的铝箔包装,把下一片拈起来喂进嘴里。
一下一下的咀嚼,药片与口腔亲密的接触,段斐端详起手里握着的那板药,她吃了五片,应该可以了吧。
段斐又取出一片喂进嘴里,她就再吃一片,就一片。
吃完了药,段斐盯着药盒入迷,钟旭,他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事情呀……
她那时才从外洋回来,对国内有些不熟悉,再加上年纪小,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她好不容易上一趟街,拉着明暖从街头逛到街尾,兴致勃勃。
走到一家古味装潢的茶室,看见铺面上摆着牌子,大字写着“武夷岩茶”,旁边另有两个小字——“正岩”。段斐来了兴趣,便走进店里,随意点了杯老丛水仙。
茶上来,段斐鼻端轻嗅,准备浅酌细品。哪知她一口茶汤经喉咙一过,秀气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段斐让明暖把老板喊来,“你这水仙的树龄最多十几年就敢拿出来冒充老丛,也基础不是正岩的,门外就敢竖着牌子写上‘正岩’,店家你这不是欺诈消费者吗?”段家有个旁支就在武夷山开茶厂的,这些工具,她熟悉的很。
段斐还欲说些什么,那店肆老板面色凶狠起来,“这哪家儿来的不懂事的小女人,信口雌黄,我在这条街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谁不说我一句黄老三的好!你再红口白牙张嘴一通乱说,我抓你去见官!阿大!阿二!把她们俩丢出去!”
段斐和明暖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被那两个身材魁梧脸上还带疤痕的男子吓得有些懵。
这时,一道有如天籁的声音响起,铿锵有声,“住手!”
店肆里的几人一见来人立马就换了副嘴脸,舔着脸笑得热络又敬重,“钟令郎,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一面说着一面招呼手下的,“还不上茶,拿上回才寻到的慧苑坑的百年水仙,用专程在珈山珞泉打的泉水来泡,钟令郎是贵客,可不能怠慢咯!”
黄老三付托完后,转过脸来对着钟旭笑的小心翼翼,“这茶和水都是新得的,钟令郎您尝尝怎么样。”
钟旭摆手,“品茗先缓一缓,这青天白昼的,你欺负两个女人家算怎么回事儿啊。”
黄老三苦着脸哭,满脸的横肉褶在一起,面上好不精彩,他说,“诶呦钟令郎您怜香惜玉是风雅,可这小女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空口白牙一句话就说我这店里茶是假的。我这做生意考究的不就一个口碑吗?这女人呢长得倒是花容月貌的,心肝子倒是黑得很,为了吸引年轻令郎哥儿的注意,专门找我黄三儿这样软弱可欺的店肆生事儿呀!”黄老三儿哭得更伤心了,声音沙哑的像刮人的耳膜子似的,“钟令郎,钟爷,虽然我长得欠悦目,您也怜惜怜惜我吧!”
段斐眼见着这自称黄三儿的老板唱作俱佳的自编自导了一出戏,她何时吃过这个闷亏,其时就怒声斥道,“哪里来的骗子,满嘴胡话!我是你能随便编排的吗?我反面你扯,往年武夷山斗茶大会获奖茶的制茶老师傅们我都请的来,你要不心虚,就让那些老师们来掌掌眼。你敢吗?”
黄老三儿觉察事情不妙,他这一张赖皮脸竟然碰到个不接茬的,这可怎么办呐!
钟旭一笑,有如东风掠面,“黄老板像是不小心着了道,被人骗了也未可知。听女人的口气,似乎在茶叶品鉴方面颇有研究,黄老板你何不请这位女人当照料,一则请来在店里采货时掌掌眼,二来女人于这好茶上定是有门路的。”
段斐撇了撇嘴,还未说话。
钟旭又一笑,有如枝头桃花灼灼盛开,“瞧女人的妆扮以及刚刚体现出来的才学,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想必以女人的身份职位,并不将这店肆放在眼里。只是,女人您此举可教许多人不再因无知而受蒙骗花冤枉钱去喝冒牌货,这难道不是好事一件吗?我瞧女人娇俏可人,心地定是十分善良,想来是不忍旁人受骗的。”
段斐见这个小令郎面若冠玉,五官很是有几分俊俏,本就有些脸红,此番又见他靥笑春桃般醉人,且夸赞她许多,便有些欠美意思,气也就更欠好发作了。
段斐道,“令郎虽如此说,这店家却不是不懂茶,他知道慧苑坑,也能拿到百年水仙,可是却不给普通进来品茗的人上真货。恕小女不能允许,告辞。”说着,便带了明暖走出了店肆。
段斐盯着药包想,这是她和钟旭的初相见呀。
接着又想到了些什么,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那时候呀,她从茶室出来后,对自己因为受美色诱惑而放弃坚持很是不满,于是把这心中的些许情绪全都投入了饮食中去。没想到在望江阁用饭的她又一次的碰见了那个小令郎。
小令郎笑起来顾盼神飞,他在她正低头和碗里的饭作斗争时,敲了敲她的桌。
段斐顺着眼前骨节明白的白皙玉手向上看去,哦,是刚刚那个用美人计的人。
段斐不想理他,这人刚刚可是让她丢了原则呢。
远离他,此人奸猾,不行交。
那人见她不理他,倒也不生气,从随从手里拿了包健胃消食片。
小令郎觑着被摆的满满当当的桌子,始终找不到可以放下药包的地方,于是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些许笑意,“女人你吃这么多不怕撑着呀,送你包健胃消食片消消食儿。”
段斐抬起手来要指着他骂,那小令郎瞅准时机一把将药包塞进她的手里,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她手上的药包,笑得促狭,“记得吃啊,别长胖了,到时候要哭鼻子的。”
段斐想说她早就不哭鼻子了,那人转眼已经下楼离开了。
段斐拿着药,低头一看桌上一碟一碟的美食,想着那小令郎刚刚讶然戏谑的眼,突然有些下不去筷子了。
段斐拿帕子拭了拭嘴,拿着那包健胃消食片起身道,“我们回吧。”
她一面走一面看其他人桌上的酒菜,心说,我点的不多呀?都怪桌子太小了!
段斐走出望江楼的时候,问身后的明暖,“我长胖了吗?”
明暖正和手上抱着的一大堆今天小姐看上的杂七杂八的工具作斗争,听到段斐的问话,一时有些懵,“不胖呀?小姐您再瘦下去就要被风吹起来了。要不是看您瘦弱,今天那个茶室的老板怎么敢欺负人,哼,多亏了那个小令郎脱手相助。诶对了,刚刚奴婢去上茅厕,回来时远远的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小令郎呢。咦?小姐你什么时候去买的药?您身上带钱了吗?健胃消食片?小姐您吃撑着了吗?正好我们现在走一走,小姐您消消食儿。”
段斐手里拿着刚刚那人硬塞过来的健胃消食片,耳边是明暖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觉得身体轻快起来,适才的烦闷一消而散。
她打开包子取了一片药喂进嘴里,咀嚼几下,细细品味,味道一般般。
不外还可以接受啦,她笑。
段斐捏着手里铝箔制成的包装,嘴边的笑意久久不能消散。
那时候的药都照旧用牛皮纸包起来的呢,都是现做现卖,如今都是盒装的了,里面用铝箔包着,倒是能储存很久。
药的包装变化都这么大,转眼间已经这么多年已往了,她老了,他也不再年轻了。
如今想来,恐怕就是从那包健胃消食片开始,她心里就总是有一个身影难以抹去。
她记得那个茶室老板称谓那人为“钟令郎”,她笑,他姓钟呀原来。
她派人去探询,终于知道他原来是润夏市东城的钟家小令郎,名叫钟旭。
厥后的一切,实在是她最开始无法预见的。
如果时光倒流,她能派人先去探询一番钟旭是否已有恋人,她段斐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心就生生拆散已经暗许终身的爱侣的人,她有香培玉琢之容貌,有锦心绣口之才学,有功名赫赫之先祖,普天之大啊,哪里会没有她的良人呢?段家的女儿,岂会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不择手段。
那个时候,她站在产房外,心想,事情已经发生,就总得解决。
段家和钟家已经结了秦晋之好,两家没措施离开。她和钟旭已经没措施离婚。
看着阿毓小小的脸,段斐真的就只想把她养大,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段斐不是倒贴上来的女子,之前是因为误以为钟旭对她也有情谊,之后只能认栽,呵呵,她的眼光照旧不够辣呀。
她与钟旭约法三章,她可以养这个孩子,而且给他小青梅的女儿一个灼烁正大的身份,这孩子就是她妊娠十月亲生的,但是在那之后,她段斐,和他钟旭,婚姻之内,今生陌路。
这是她段斐的骄傲!
现如今,十几年已往,段斐再追念她与钟旭的这一小段缘分,只能笑叹,都怪其时太年轻,都怪折子戏看得多,都怪少女心太泛滥,都怪钟旭本人确实渣呀!
钟旭就是个有了青梅竹马还随处撩小女人的令郎哥儿,结果还一副为了家族事业牺牲小我情感、屈从她世家小姐的样子。
结果现在又来故技重施的撩她,什么玩意儿!
要害钟旭作为一个情场老手,撩拨女人确实有一套,她虽然心里总对他有戒备,钟旭却往往能把她弄得脸红心跳。
这样绝对不行以。
段斐手握佛珠,跪在蒲团上静心。
有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可是她却困惑,情之一字,究竟为何?
她不想再把自己陷入其中,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有几分可信?
她本就沉疴已久,女儿也养大了,她余生青灯古佛相伴便可,惟愿有时机看见阿毓找个好良人,不要像她一样把恋爱和婚姻活成宅兆,不要像她一样睁着眼睛甜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