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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载

第二章 十里漂流泪沾襟

八百载 夜怀空 2975 2019-04-30 19:09:57

  他们闯过了逃亡中最艰难的旅程,短短的几十米粪道即是生与死的距离。人只要有一丝丝生还的希望,就绝不能轻言放弃。在绝境中求生的渴望能发生难以想象的奇迹,今后前面就算有再多的艰难困阻,也不会比现在越发艰难。

  两个污泥般的人儿相互依靠拥抱着,时而哭泣时而发笑。洞外雨后初晴,近乎盈满的秋月洒下微光轻抚在他们的身上。再有几日即是中秋佳节,届时晋阳城中的黎民们会家家团聚赏桂赏月。他们却要背负这恼恨远离故土。

  他们相依拥抱着跳入了护城河水,潜入水底屏息静声。

  城墙垛上有火炬探出墙外,一名军卒把头伸出来朝下张望,疑惑地说:“刚恰似乎有什么工具落到水中?”

  老军卒眯着惺忪地睡眼说道:“还能有什么工具,城墙砖剥落掉进去了呗。”

  “不,差池,城墙砖不行能有这么大消息,听着应该是什么大物件儿。”

  老军卒瑟缩着抱紧了双臂靠在墙垛上,打了个哈欠眯起半只眼瞅了那军卒一眼:“操那份儿闲心干嘛,难不成你还要跳下去找找看?校尉队正大人们可都躺在暖被窝里抱着娘们儿睡呢。”

  “嗯,说的也是。”军卒收回了火炬,坐下来继续靠在墙垛上瞌睡。

  孩童和姨娘对坐拥抱在水底,等到城头上火光消散后,才从水底徐徐浮上水面,他们相互抓着手掌,在冰凉的河水中上下沉浮。

  他体贴地侧身抱着姨娘的小腹,她肚子里的孩子受不得凉,希望能用自己另有些体温的胸膛,呵护还未出世的妹妹。

  姨娘羞赧宠溺地看着靠在肚子上的他,心想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工具,年儿似乎有些早熟了呢,这样勇毅果敢的孩子,不知未来什么样的女子才有资格嫁给他。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就变得越发发烫。

  护城河通向雍水的支流,漂至下游三四里处,河水变得湍急,两人艰难地扑腾着水花靠近岸边,刚一接触到沙地便体力不支地躺倒在地上。

  脱离险境的他们依然紧握着双手,眼睛中饱含着暖意温情对视着。相互依偎经历了生死的大灾浩劫后,两人之间已不只是家人的慈孝情谊,反而多了些相濡以沫的款款深情。

  他是良人的孩儿,现在亦是自己的孩儿。

  她是父亲的小妾,现在照旧自己的姐姐和娘亲。

  不远处有马车辚辚的声音缓慢接近,孩童警觉地从地上翻身起来,却依稀看见有玄色衣衫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在空中画了三个圈。

  孩童这才放下心来,仰头看着阔步走近他们的黑衫男子,绝不怯懦地看着对方的脸。

  这是个面相粗犷的男人,豹头环眼酒糟鼻,下颚宽厚,紫棕色的须发围绕整个脸盘,气势中带着七分凶煞之气,跟那画上的钟馗似的。长成这种相貌的人晚上在大街上走是可以吓哭孩子的。

  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家伙会对他和姨娘造成危害,面相凶恶的并纷歧定是歹人;反而那些面如冠玉,待人温和翩翩挥舞折扇的家伙,动不动即是要杀人满门。

  姨娘畏怯地看了看这壮汉,连忙躲到孩童的身后,细声说道:“年儿,这是接应咱们的车夫吗?”

  孩童伸手到身后握紧了姨娘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忧。

  壮汉惊奇地瞪起了眼,没想到这男童竟不怕他,随即他冷哼了一声说道:“在这里睡得好大觉!岂不知策玄卫今夜在晋阳城内挨家挨户搜不到你们,明日一定沿着各路官道追索,并将张榜索图张贴至各行省各州各县,我们只有两日的时间逃到蔡国领土!像你这等富贵令郎哥受不得旅途奔忙苦楚,倒不如让那策玄卫骏马铁蹄给踏成泥了好!”

  孩童只是倔强地擦了擦鼻涕,眼眸里并没有涌出委屈的泪水,也没有向这莽汉辩解他们在粪道里生死一线;在护城河水中浮沉喘息;在湍急支流里撞上明石暗礁手脚脱力;挣扎如弥留蝼蚁。比起被残杀肢解的家人,他没有资格去渴求同情理解。

  男人皱眉捏着鼻子:“你俩是刚从茅坑里爬上来的吗?真他娘的臭!”

  他从身后布兜拿出两件粗布麻服扔给孩童说:“钻马车里把衣服换了!我们需要马上赶路。”

  孩童连忙搀着姨娘绕过这莽汉,扶她爬上马车。

  莽汉只用那骨碌大眼在孩童和妇人身上来回巡梭,看那妇人湿发一缕缕贴在白皙桃腮上,长时间沾水的脸颊透出三分病态的白皙,却更显得别有风致。

  他揪抓着髯毛喃喃自语道:“这小娘皮倒是生得标志。”

  男童扭过头来,双腮兴起怒视着莽汉,嘴里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词语:“我姨娘身怀有孕不宜颠簸,你赶车的时候须得仔细些。”

  莽汉准备想些话语来回怼孩童,揪了半天鬃毛却想不出来,只得哼哧一声:“装得倒像个大人似的。”

  男童放下马车帘幕,莽汉跳上车辕,挥鞭对着马儿拍打:“驾!”

  车厢里妇人把湿漉漉的乱发捋至耳后,将早已酿成褴褛布条的丝缎衣褪下,露出胸前一大团白腻,男童小脸马上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姨娘,要不我先到车辕外,避一下。”

  妇人先是脸微红,随即羞笑着说:“避什么?你是我孩儿,也是我弟弟。”

  男童默默所在了颔首,说:“那我把头转到前边去。”说完他盘膝转身,把腰背挺得笔直。妇人望着他稚嫩却又坚实的肩背,没由来地鼻头一酸,眼眶盈泪嘴角泛起苦涩笑意。

  他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低头一看自己的湿衣破衫还穿在身上,心想着怎么才气制止走光换掉衣衫。

  他先把右手臂从湿衣的袖襟中抽出,直接捅进干麻衣的袖口中去,然后半披麻衣遮掩着后背,将另一只手臂脱下套上麻衣。宽大的后摆正好遮住他的屁股,单手在车厢板上稍微用力,另一只手迅速将单裤扒下来,闪电般地双腿蹬进麻布裤中,整个历程一气呵成无缝衔接。

  后面的姨娘边整理衣衫暗自神伤,抬头看到他穿衣的那一套行动便觉得可笑,这孩儿竟这般早熟了。

  妇人平日在府中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细嫩皮肤还无法适应这粗拙亚麻衣,皮肤刺痒只得双手敞开前襟抖搂着。孩童倒没有觉得有任何不适,只是盘膝靠在厢壁上低头想着什么。

  赶车莽汉将整个帘幕高高掀起,惊得妇人像鸟雀似的慌忙捂住了衣襟,男人颦眉眨眼像是遗憾错过了好春景,错愕之后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讪然说道:“把你们换下来的衣衫团给我。”

  孩童把姨娘和自己的衣服裹在一起递给男人,对方嫌恶地捏指提着,随后在这团衣物中不知塞了什么重物,从马车上侧身世子用力一掷,衣物飞入了波光粼粼的雍河支流中。

  莽汉随即拽起了缰绳拉偏马头,车辕在官道岔路口上调转了偏向,径直往北方奔去。

  孩童在车厢里跪着探起身,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幕,在迷茫的幽夜中看着逐渐远去的晋阳城。城头上火光有遮盖排列,城楼轮廓的飞檐的泰半罩入暗影中,下方潜藏着几孔幽深门洞,寒森森的更像是传说中的酆都。

  他聚焦的瞳孔似乎能穿透那厚厚的城墙,能看到城中黑衣甲兵在石板道上策马疾驰,挨街挨巷拍门叫户,能听到婴孩啼哭大人悄声呵叱。他的目光能穿过三门桥朱雀街,穿过桥西直巷的自家老宅院墙,看抵家中老小满地的尸骸。那地砖上浓红的血液似火焰般烧灼着他的眼眶。

  这一刻他肩膀哆嗦,双腿筛糠,双手紧紧攥着窗沿,指甲哧哧地抓下木屑。可他依然紧紧地盯着那城池,似乎城头上萦绕着的绯红烟雾是家中老少的怨气所化,能从中看到他们狞厉痛楚的面孔,圆瞪双眼睑缘有血泪淌下鬓角。直至那城头远去至拳头巨细,他都能听到无数脚步的踏踏声,今日今时,晋阳城中的所有罪徒都在用脚踩踏林家一百六十三口冤魂。

  姨娘籍着透进来的些许星光,看到了他额头上鼓暴的青筋,遂想明白了他透出窗外是要看什么。眼泪马上夺眶而出,扑抢上去掰开他死死嵌在窗框上的手指,啼哭祈求道:“年儿,别看了,别看了,姨娘求你,别看了!”

  她抱着孩童滚跌回车厢里,两人的情绪便如决堤的江水一泻千里,紧紧搂抱在一起悲声恸哭。

  车厢外莽汉挥舞着马鞭猛烈抽打着马背,腾出左手背擦去眼角的湿润,低头啐了一口咕哝着骂道:“这夜里好大的风,把老子的眼都迷了。”

  马车在起伏不平的官道上颠簸晃悠,车辙后方溜起一阵阵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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