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智之无知

　　鸿飞霜降，寒暑交替。八年之后，公元439年，北魏太延五年。

　　平城乃北魏国都，东连太行，西临黄河，因处于汉人与游牧民族的接壤地带，而以“平”命之。平城乃丝绸之路起点，“贡使往来不停，商贾经年盈路”，养生送死之具毕备，可称得上“万商之城”，也是其时唯一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镇。城内宫阙林立，壁水池园，双阙万仞，九衢四达，规模之弘大、结构之严谨、计划之完整当世稀有。

　　翰墨门位于平城的郭城，门前有两柱，乃是接纳洛阳八风谷黑石雕镂而成，饰之以金银，富贵若锦。匾额上书写“翰墨门”三个金色大字，笔法筋骨瘦硬，峻峭挺拔，舒畅流顺，乃崔浩亲笔所写，其起笔形态、方笔之极轨、结字之紧结已近楷法，是晋隶向唐楷过渡时期的典型笔法。匾额四周边框上雕饰精美花纹，而且镶嵌珠玉，极尽华美之能事。

　　大门之内，张列雕镂屏风，此屏风隔而不离，巧夺天工，浮镌刻梅兰竹菊，题忠孝之词。崔浩才艺通博，究览天人，为人却不知低调，这翰墨门气势特殊，惹来不少鲜卑皇室非议，崔浩却不以为意。

　　一俊秀少年手持一柄八面汉剑，在庭院中练剑。只见其身形起伏洒落，剑势磊落纵横，显然基本既然不浅。这名少年正是赵谦，他追随沈青崖来到翰墨门后，便拜其为师，专心习武，以求报灭门之仇。

　　一个一身华美绸衫、腰佩翠琅玕、举止儒雅的青年走到赵谦面前，道：“赵谦，你出招的劲力不够刚猛，剑势也有些偏，需多加练习才是。”

　　此人名为郗标，乃赵谦的师叔。翰墨门众多门生对其评价尚在沈青崖和掌门游彬之上，但赵谦自从见其第一面便对其无甚好感，八年事后，依旧如是。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单单一个三岁小孩便懂的原理，郗标都能讲上半天，仿若他人是个呆子一般。沈青崖与郗标也仅是颔首之交，也常劝赵谦对于郗标所言莫要相信，颔首应是即可。

　　赵谦出招劲力不足乃是因为其幼时曾患重病，导致其体格羸弱，不适合学习翰墨门至大至刚的浩然心法，其剑势稍偏，乃是凭据自身体格，以巧补力。郗标所言，乃是以翰墨门游云剑法的自己特点，放在整体上是合适的，放在个体上却未必相宜。

　　赵谦知道如果自己解释，郗标一定会滔滔不停得解说半天，直到赵谦认可其看法很是为止，便直接道：“多谢郗师叔指点。”

　　郗标道：“你练武倒是勤快，但功力进展甚是缓慢，归根结底，照旧你并未领悟到游云剑法的剑意。”

　　赵谦心道：“我需要领悟的，是我自己的剑意，游云剑法的剑意，本就不适合我，我又何须领悟？”此言赵谦不敢说出，便道：“知道了。”

　　郗标刚要继续说，便听身旁一道声音传来：“郗师叔，掌门回来了。”

　　郗标与赵谦顺声看去，见两位俊逸特殊、风范照人的少年走近，左边一人一身粗衫，此人名为高忱，乃中书博士高允之子。高允乃北魏名臣中最为完美之人，大器早成，气度特殊，耿直忠厚，有先见之明。年少之时曾在昊天寺出家为僧，因方丈见其心中有佛，教授其西风不点衣和般若掌法。不久高允便还俗，其结婚生子后，见其子高忱心性向佛，故将西风不点衣和般若掌法教授给高忱，高忱也成为翰墨门中唯一一个儒佛兼修的门生。崔浩排斥释教，对高忱心有芥蒂，游彬却因其人品高洁，对其眷注有加。

　　高忱颇有其父之风，人品之高，翰墨门中鲜有人能望其项背。由于其言行低调，从不加入师兄弟之间的交锋，鲜有人知其身手如何，赵谦也没和其交过手，但曾见其独自练剑，推测其在翰墨门晚辈当中定是数一数二。

　　右边一人身着一身绸衫，此人名为柳光世，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身世河东柳氏。此时权门与寒门阶级悬殊，赵谦因身世寒门，遭到不少藐视。在翰墨门年轻一辈中，身世权门并没对赵谦有丝毫鄙夷之意的，仅有两人，一人是崔浩之外孙女范阳卢氏卢婧纤，此女数年前嫁给太原王氏王宝兴之后，便未曾再来过翰墨门，另一人即是柳光世。柳光世知道赵谦身世凄惨，对其颇为照顾。适才即是其为赵谦出言解围。

　　柳光世知道郗标极善夸辞，无论对崔浩照旧游彬，见之必颂，故而见告其游彬从外返回。郗标一听，果真道：“哦，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见掌门了。”又对赵谦道：“记着我说的话，好好练剑。”

　　赵谦颔首，郗标踏步流星离开。

　　高忱与柳光世走到赵谦面前，赵谦道：“多谢师兄解围。”

　　柳光世道：“小事一桩。此人的剑法预计还不如高师兄，竟然美意思指导他人。”

　　高忱道：“柳师弟太看得起我了。”

　　柳光世对赵谦道：“你就是太善良了，倘若出招之际，杀意凛然，未必在郗师叔之下。”

　　赵谦道：“善良本无错。”

　　柳光世道：“但是现在这个年代已经不推崇善良了。你还记得上个月我给你介绍的那名女人吗？你们攀谈过一次后，我问其对你之感受，她说你人不错，但胆子太小，性格太懦弱。我告诉她，小时候，城北面有一座空屋，听说夜晚经常闹鬼，我们一群人没人敢进去，只有你孤身一人在晚上突入，发现里面基础没有鬼。那女人竟然不相信，以为我为了让其对你有好感，故意夸谈。”

　　赵谦微微一笑，道：“人们往往不容易区分善良与懦弱、随和与无能，那位女人如此认为，也是情理之中。”

　　柳光世道：“你唯一的缺点即是缺乏自信，倘若言谈之间，信心毕现，一定风范照人，赢得女子芳心。”

　　赵谦道：“自信本是庸人之扰之物，我又何须有？”

　　柳光世笑道：“你照旧和往常一样，时不时来一句一鸣惊人之言。”

　　高忱道：“此点确实不虚，世人常将自信与能力混为一谈，实际上越是无知之人越是自信，而才学渊博、思虑过人之人却总是怀疑与优柔寡断。因此，凡人不认可赵师弟之才学，是他们的错，不是赵师弟的错。”

　　柳光世道：“此番言辞，好生霸气。”他看向赵谦，道：“要否则我再帮你介绍其他女人吧，你也该立室了。”

　　赵谦摇头，道：“不了，现在对我来说，灭门之仇乃是首要。”

　　高忱道：“人们常把善良与随和当成懦弱，一般人往往因此觉得你懦弱可欺。不外赵师弟你的剑势中并非没有杀意，只不外心地善良，将杀意掩盖了。若遇强敌，一定发挥出超然实力。崔司徒与游掌门都对你很是看好，你要努力啊。”

　　赵谦暗道：“他竟然能看出我剑招中隐含的杀意，不愧是精通佛学之人。”随即颔首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