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元和十七年过得格外快，卫昀只记得那日朝会后没几天便到了岁除，卫将军不比先前的闲职，尤其年关时更热闹起来，无论南军、北军，都比平时忙碌些，卫昱洵也不比他轻松，日日熬到三更才气略睡一觉。

　　反倒因和亲一事，加之此前已与岭南、柔然议和，卫广陵难得闲下来，偶或与旧友小酌几杯也教人说又年轻许多。

　　岁除那日周扈特来造访，与他相谈许久，最后被卫昀送出门去时猛然顿足：“昱轩……卫将军，舍弟日后便赖你照看了。”

　　卫昀一阵心慌：“周兄，是否家父对你说了些什么？”

　　周扈摆摆手，转身去了，敬寒提灯跟在一旁，走得远了也只能看见一点灼烁在前面模模糊糊的飘着。

　　元旦朝会后周扈便被留下来，朝臣们都已退下，卫凛拍拍他肩：“想来自上回从定州回来，你也两年未见你姑母了，她想你想得紧，今日元旦，团圆的日子，便留下来一道用膳吧。”

　　“诺。”

　　通光殿建自徽宗永乐二年，西临昆明渠，原名天光殿，取自柳汀先生《溪行诗》“水色天光入绘图，白云深处见菰蒲（1）”，后因灵帝觉“天光”二字僭越，更名“通光”，沿用至今。

　　从前殿至通光殿越走越显荒芜，周扈是外臣，一路所见只有执戟的南军士卒，引路的侍从弓着腰：“娘娘很是想念将军，敢问老将军是否安好。”

　　“劳娘娘挂怀，祖父一切安好，入冬来精神略有委顿，不外并不碍事，府医说多修养……”

　　“表兄！”

　　晋王从远处跑来，一头撞进他怀里：“怎么来的这样晚？今日朝会那么久？母妃想你想得紧，整日念叨我多去你那里跑，可惜我如今还未在外开府，出宫一趟总不容易。”

　　周嫆华扶门而立，看见他那刻登时红了眼眶，众人劝了许久才好过来，晚膳时也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比上回见你又黑了，也瘦了许多，是朝中事物太多，忙坏了。”

　　“先前天子田猎，哪有不忙的。侄儿又非女子，相貌如何就这么重要了。”

　　“阿廷与四娘近来可好？”

　　“卫将军是良师，阿廷常随着，已经比从前稳重许多；四娘照旧从前那样，昱洵待她极好的，长公主也很喜欢她，又有小姑母与阿婵在，只有她去欺负旁人的。”

　　晋王笑道：“母妃少问几句，让表兄多吃些菜欠好？”

　　“你懂什么！”话虽如此，周嫆华到底放心。

　　未几，有侍女在门前报道：“娘娘，快戌时了。”

　　周扈起身拜道：“侄儿是外臣，不宜在宫中久留，就此告退。”

　　“表兄，我送你。”

　　“外面风大，殿下不必相送，姑母亦要保重身体才好。”

　　周嫆华想起什么似的：“淇儿，给你表兄表嫂备下的礼物又放到哪里了？还不快去领取来。”

　　晋王一走，周扈登时跪下：“姑母，侄儿无能，未能劝陛下收回成命，对不起姑母同公主一番期望。”

　　“事以至此，无须多言。”周嫆华扶他起身，“你可知关系到你表妹境况的并非陛下痛爱，而在我大齐。我大齐如若强盛，雄师满驻陇定二城，剑指王庭，纵然是最不得宠的公主，北辽也无人敢有丝绝不敬；反之，大齐如若贫若，北辽铁骑顷刻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即便陛下心头肉一般，又有几个看得起？”

　　“阿扈，不要怨恨谁，你要记下，无论你照旧淮安周氏，本就与大齐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周扈重重颔首：“侄儿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有侍女与阉人捧着什物跟在两人身后，早春寒风犹凛，周扈再三相劝，周嫆华勉强送至宫门外，抓着他手臂：“阿扈，你是家中长男，沙场征战，功名要紧，更要好生保重身体，我与你祖父，都看着你呢。”

　　“诺。”

　　“阿廷大了，不要太管制他，诚如你所说，卫将军是值得深交的，有他在阿廷身边，你也能放心许多。”

　　“诺。”

　　“夏氏久居深宅大院，益阳侯的事与她无有关连，姑母见过她，是个温良贤淑、待人宽厚的好女人，你要善待她，万不行因这几日的事辜负她一腔情意。”

　　“诺。”

　　“四娘她性子顽皮，纵然有卫令郎维护，也要提点她守规则，长公主……”

　　周嫆华眼眶泛红，说着说着便不觉落泪，侍女余容劝道：“娘娘，该送将军走了，若是宫门已关，又该是何等重罪。”又对周扈道：“娘娘长居深宫，久未见到娘家人，故此失态，奴婢会侍候好娘娘，将军快走吧。”

　　话已至此，周扈不敢多留，跪下重重叩首后便转身离去。

　　“阿扈，待我问候嫂嫂与父亲！”

　　周嫆华在后面哽着嗓子喊道，周扈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却只看见一个扶门痛哭的女人，她脸上妆容都花了，比上回见时苍老许多，哀声道：“别对他们讲。”

　　余容扶她往回走：“娘娘，莫哭了，若教公主看见，不知又有多伤心。”

　　“有什么划分，岂论阿扈照旧我的淳儿，今日一别，便不知哪年哪月还能再相见了。”

　　周扈被卫凛留在宫中用晚膳的时一早便传回贵寓，姜氏与夏淑贞在门前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回来，后者忙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暖手，给他擦脸上沾的风沙，低声道：“姑母与你说什么了，怎么才回来，祖父等你许久了，快去吧。”

　　“嘱咐我送嫁途中好生照看公主而已，你先回去，晚些再与你说话。”

　　夏淑贞为他抚平衣摆，看他进去刚刚退下。

　　周广安实则已病得极深，尤其冬春严寒，病情时有重复，靠着种种补药吊住口气而已，听见他问安才转醒过来，抬起眼：“见到你姑母了？她身子可好？”

　　“姑母一切安好，赐下许多补药，要您好生将养。”

　　“你放心，还没看见阿廷娶妻，我哪能宁愿宁可？日后另有阿婵和公主要嫁人，我啊，不看见你们都有了归宿，老天不收我。”

　　“诺。”周扈转过身拭泪，“过几日孙儿要衔命去定州一趟，替陛下封赏边关将士，不能过来问安，祖父……”

　　“你快点走，整日来这里烦我！”

　　周广安伸出枯瘦的手推他，又道：“陛下如此看重你、看重我淮安周氏，你定要报之以忠，不要辜负陛下厚望。”

　　“……诺。”

　　注：（1）【水光天色入绘图，白云深处见菰蒲】为利用《九歌—盘算机诗词创作系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