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卫忱没嫌弃她爆粗口，而是耐心解释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幽州不外是河朔三镇十八州中的七州，又背靠幽平失地，直面突厥，何盛田不是个实傻的，他哪来的底气和朝廷叫板？各中内情如在云雾，牵一发动全身，委实欠好决断。”
见洛妃已然听了进去，卫忱继续道：“朝堂上群臣为幽州之事的争论焦点，不在于崔义文谋没谋反，而是如何面对何盛田夹枪带棒的奏文。有人认为目前局势不稳，朝廷欠好轻举妄动，不若就势认下这个节度使，抚慰何盛田，再徐徐图之。有人则主张强势兴兵征讨，否则何氏一个臭鱼满锅腥，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各道参将闻着味儿群起效之，都去叛杀主将取而代之，天下岂不大乱？”
洛妃马上明白了七七八八，略一沉吟道：“不若以视察之由派人去幽州，先保住五哥眷属再说。”
卫忱叹道：“朕不是没想过，可是派的人多了不行，少了不起作用，一时没想到合适人选。”
洛妃觑着皇上道：“我心里有小我私家选……”
卫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无奈一笑，叹口气说：“你是想说裴大勇？”
洛妃其实在说出那句话后就忏悔了，她能想到的，卫忱一定早已思虑周全。虽然她幽居深宫，却不是全然的无知妇人。
在卫忱幽州结拜的五位异性兄弟中，裴大勇行四，家里世代为将，身世于大周为数不多的因武居世家之尊的大族。此人有勇有谋，颇有远见，在夺嫡之争时，力排众议拥护毫无基本的卫忱。卫忱登位后，很是信任倚重，委派他兼任河朔三镇中魏博、成德两地节度使，辖河北道十八州中的十一州。
只是，十数年已往，河北道虽然仍向皇室称臣，徐徐有成为独立团体的趋势。
何盛田能在裴大勇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大的事儿？
与裴大勇若无关连，派他去自然是上上选，若裴大勇真有反意，无异于引狼入室。
与皇权山河挂上关系，兄弟变为君臣，一切就不是那么简朴了。
卫忱有记挂也属正常，再多说下去就有干政之嫌，洛妃转开话题，传了午膳。
果真是榆钱宴，难为小厨小半筐榆钱翻出这么多花样：榆钱窝窝，蒸榆钱，榆钱虾丸等，足有十几样。虽说一些鱼肉菜色只是几片榆钱遮盖在餐盘，也是有一语道破之用，很是有些机巧心思，加上佐配的辣椒酱，白蒜泥，红红白白的重口，卫忱一时胃口大开。
洛妃付托：“取老茶来。”
贴身侍婢阿帘忙去泡茶。所谓老茶，是一些茶沫子，看着不入流，入口唇齿生香。
葱蒜重口，君子往往不食，卫忱却毫无避忌。
洛妃挖苦道：“老茶清口最佳。皇上已然可以流芳百世，倒也不至于因贪这一口鲜，由着这一嘴的清香锦上添花了。”
卫忱道：“书生往往浮于外貌，清泉洗耳最多往脑子里灌水，还能洗出个什么雅事来？”
洛妃道：“也不尽然，若是外貌功夫也不做，岂不是更有居心不正之嫌？”
卫忱一愣。
阿帘上前奉茶，洛妃道：“随食稍饮些茶，味道去的更快些。”
卫忱应了，二人又一番闲话。
午膳也算宾主尽欢，卫忱在外间小睡了一会儿刚刚辞了洛妃。
临走时，温言道：“幽州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不必思虑过头。”
洛妃应下。
卫忱又瞥了一眼栖留宫主殿才离开。
马开原早已候在密林口，见卫忱过来，忙上去接驾，看卫忱看上去精神头大好，与来前判若两人，不觉对栖留宫那位肃然起敬，因而说道：“照旧洛妃娘娘的午膳好，皇上每吃一次就跟吃了神仙药似的。”
卫忱一向不苟言笑，纵然看待身边人也是如此。只是若旁人凑趣，他一般也不会怪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付托道：“宣司天监监正。”
洛妃见皇上走远，沉声对阿帘道：“收拾一下，本宫要回访老乡。”
何昭仪自得知兄长叛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情急之下，本想去投靠宫里的一等红人洛妃。
宫中诸人都知道那位的存在，由于天子从不召寝又有很强的维护之意，她本人又一向低调，所以倒也不惹人嫉恨。
何昭仪却知道这位洛妃在皇上心中的职位绝非一般人可比，说话的分量也许正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谁知自己偏生不适时宜地吃了会醋，正事儿也没提。回到寝殿一时悔，一时怕，没着没落的，比之早上越发恐慌。
一听到洛妃前来，立刻受宠若惊，马上亲迎出来。
上午何昭仪带去的礼物是长兄托人送来的幽州特产，包装、寓意方面颇下了些功夫。
洛妃带的却是宫中俗物，一看即是搪塞。
何昭仪也顾不得这许多，只一味殷勤接待，捡好听的话一波接一波地奉送。
洛妃也是亲热以对：“栖留宫一向冷清，妹妹难得来一次，结果话没说完就走了，宫中天长，索性下午再来叨扰，妹妹莫要嫌弃。”
何昭仪道：“姐姐这话生分了，我们姐妹原都是幽州同乡，本就应该亲近些。”接着，面上显出一些酸意道：“姐姐如此受宠，还觉天长，妹妹的日子岂不没法过了。”
洛妃道：“妹妹快别取笑，皇上念旧情而已。”顿了顿，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何昭仪道：“咱们皇上一向以山河社稷为重，不恋后宫，但心里照旧很重情感的，妹妹也别多想。”
何昭仪心中一动，她不是没心机的，只是心中实在惶惑，加上洛妃向来无什么威胁感，闻言竟直向洛妃下拜，眼中已有泪光：“洛妃姐姐救我！”
洛妃慌忙着人扶起，好一番推让才重新落座。
何昭仪哭泣道：“兄长闯下此等祸事，将我置于何地！”
洛妃先是温言慰藉道：“皇上一向赏罚明白，他都没说什么，妹妹何苦庸人自扰。”
何昭仪道：“时候未到而已。”刚一出口，惊觉失言，脸上讪讪的。
洛妃高深莫测道：“妹妹政府者迷了。”
何昭仪还在苦等下文，洛妃只品茗不语。
何昭仪顿悟，挥退众人，对洛妃道：“求姐姐指点。”
洛妃这才道：“妹妹知道，姐姐素来不愿多事，今日实在是见不得美人流泪，才拼上这条性命，凑上一个拙计。”
何昭仪起誓立誓，绝不牵连洛妃。
洛妃道：“从先帝开始，河北道三镇节度使的委任，朝廷就鲜少插得上手，令兄出任节度使的方式也不是没有先例。”
见何昭仪懵里懵懂，她叹道：“咱们皇上贤明，勤于政务，常以历代明君自勉，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但河北道一直就是他的心病。若令兄可以上交兵权，自觉接受朝廷一切调治，实行郡县之制，何将军成为幽州太守也未尝不行。”
何昭仪苦笑：“姐姐说的自是有原理，可兄长若顾惜我，又怎会生出今日局面。”
洛妃也道：“我久居深宫，确实见识浅薄，做大事的人岂会在意我们妇道人家的意见。我们不外是锦缎，花来便香，火来成灰而已。说句不应的，妹妹现在仍是尊贵无比，想那崔府亲眷此时不是越发水深火热、朝不保夕？”
何昭仪一愣，继而苦笑。
洛妃体现出感同身受，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一边起身告辞，一边叹道：“如今也别无他法，总不能求着令兄宽容崔府眷属，卖皇上一小我私家情？简直笑话。妹妹照旧看开些，起码眼前无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不满何将军，也未必拿妹妹做文章，谁不知道咱们皇上一向仁爱，不仅从不无故牵连无辜，更是怜惜良善。”
何昭仪疑惑地看了眼洛妃，洛妃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眉梢挂着一丝淡淡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