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新鞋

　　张婕妤近日十分郁结，起因是为着一方布帕。

　　她专为“织茧礼”预备的帕子，竟被耗子咬了个大洞，基础用不得，气得她就地砸破了一只茶盅。

　　“织茧礼”乃是一年一度的大祭礼，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在京诰命皆需加入，论隆重，不比“亲蚕礼”差。

　　此等祭礼，各路嫔妃自不能躬逢盛事，然却需送上各色应景物件，以示皇家内眷对桑田农事的重视。这其中，织茧礼所需之物，便包罗一方由嫔妃们亲手纺织的布帕。

　　这布帕亦有考究，皇后为尺二、贵妃一尺、诸妃八寸、嫔及以下皆为五寸。

　　后宫修建有专门的织堂，分南、北两所，皆设在西苑芭蕉园左近，每所各有织机十余台，由宫正司派专人卖力纪录嫔妃们使用织机的次数、时辰、纺织进度等等，皇后娘娘每月都市检察，有时还会亲至织堂抽查，基本上很难做假。

　　也正因此，嫔妃们不敢有半点怠慢，俱皆踊跃奋进、争相体现，以示对皇后娘娘之敬意。

　　张婕妤原本早便织好了帕子，专候着在织茧礼前送上，未料天降横祸，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帕子是由刘喜莲收着的，张婕妤便将她痛责了一顿，又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以儆效尤。

　　刘喜莲自不敢违，背着人却直叫晦气。

　　那布帕她收得好好地，还特意装在匣子里，恨只恨那耗子齿利，竟将木匣给咬破了，带累得她也随着倒霉。

　　可怜张婕妤，不得不重去织堂纺布。

　　偏偏地，连日来春阴缱绻，凉风更兼细雨，满地落红泥泞，路委实不大好走。

　　她本就气苦，心里又急，好容易织好了布，那截止期限也快到了，幸而未曾误事，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忙忙碌碌间，已是浃旬已往。

　　这一日清晨，天还擦着黑，红药起床后，扒在窗户边探头往外瞧，却见屋脊上空、梨树当头，正是一片黑压压的天，层层乌云翻卷，晨风清润而凉，花香亦是潮浸浸地，恐又要落雨。

　　“别看了，早早去把水打了，免得一会儿遇上雨。”红柳捧着面巾走过来，轻声说道。

　　红药“哦”了一声，将窗户阖拢，转去桌前熄蜡烛。

　　也就在这当口，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睡在床上的红衣，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红药心头一凛。

　　她醒着？！

　　那么，即是今日了么？

　　她知道，这几日会发生一件大事，且如今再细想，此事绝不简朴，红衣或亦涉足其间。

　　只是，红药素乏才智，委实并不能明晰事件背后之意，且年深日久地，那失事的日子是到底在哪一天，她也已然半点记不起来，唯凭借眼前情形，简陋推断个或许而已。

　　心下不住转着念头，她面上却竭力不体现出来，急遽去廊下洗漱完毕，回屋时，见红柳正坐在床边穿鞋。

　　那是一双宝蓝桃花一枝春绣鞋，鞋面儿是簇新的珠光缎，上头的绣工极为精致，瞧着就很不寻常。

　　红药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

　　她认得这双鞋！

　　纵使时光久远，影象早便蒙了尘，这双鞋，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始终难以忘怀。

　　原来，真的是今日！

　　红药的心砰砰砰跳将起来，一刹时，整间屋子都似回响着她的心跳声。

　　不知何以，她有种朦胧的感受，觉着，前世那懵懂间历过的种种，此际再看，似乎那实情只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她两辈子都想不清的真容。

　　莫非，那件事的背后，尚有隐情？

　　红药拧眉沉思。

　　恰此时，红柳穿好了鞋，试着在地下踩了几踩，猛一抬头，正对上红药直勾勾的视线，她当下一怔，问：“怎么了？”

　　红药惊醒过来，忙掩饰地抬手抚鬓，一面便笑：“没什么的。”

　　说着便放下手，顺势向她足下指了指：“就觉着这鞋怪悦目的。”

　　“是么？”红柳并未曾起疑，淡笑着看向脚下：“前儿正好鞋坏了，就换上了。”

　　见她行动如常，红药胆子大了些，爽性做戏做足，尽可能体现出羡慕的模样来，问：“这鞋绣工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么？”

　　“不是的，上个月主子赏的。”红柳不在意隧道，语气平实，并无炫耀之意。

　　红药点了颔首，面上羡色愈浓，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这大阴天的，又是连日落雨，换新鞋作甚？

　　不怕弄脏么？

　　且红柳今日这话也多了些，全不似她平素鲜言寡语的模样。

　　“若不是前头那双委实穿不得了，我也不想这时候换上新的来着。”红柳浅笑着道。

　　这话说的，越发多余了。

　　红药满心狐疑，险些连面上神情也维持不住，忙又冒充低头整理衣裳，待面色复归如初，方抬头笑道：“何时主子也赏我双好鞋穿穿就好了。”

　　“赶明儿当好了差，也就有了。”红柳淡淡隧道。

　　红药不敢再兜搭，只浅笑不语。

　　便只这几句话往还来去，她便已满手潮汗，好悬未曾露了馅。

　　原先看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唱戏，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如今轮到自己“袍笏登场”，她才知有多不易。

　　真真太难为人了！

　　神情、语气、行动都得接上，脑瓜子还得不停地转，她应付起来很是吃力。

　　所幸红柳似亦有心事，倒未察觉她的异样。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生出了一丝怯意。

　　前世熬过宫里那十八年，她所恃者，一为谨慎，二则，便只一个“巧”字。

　　厥后她离开玉京城，前往岭南，彼处民风彪悍，耍心眼那套基础吃不开，她于是越发活回了头，打架骂街样样来得，反将宫里的作派给丢开了。

　　现在，六十年已往，重回旧时时光，她不仅生疏，且亦老大不自在。

　　而已，往后照旧以装傻为上。

　　红药暗自忖道。

　　“往后你得的鞋，没准儿比我的更好呢。”红柳语声再响，似带几分宽慰之意。

　　在红药听来，这仍旧是挺多余的一句话。

　　她不敢再吱声，只笑着点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