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之水徐徐平息下来。
绛朱色的莲花阖上了花冠,灵鱼停驻,天地之间骤然地旋转起来。
所有的影象似乎从婉婷心头剜了出来,她觉得头顶一阵翻涌而来热腾,继而“哇”的一声,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喷涌出来,浸染了大片的衣衫。
她是幺儿,她就是那蓝幺子。
原来在这一世里,这些皆是定局,命盘里将所有的事都部署好了,只是她后知后觉,并未认真去追究这番因果轮回。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托住,她抬眼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泪水,紧蹙的双眉皱成了一个“川”字,哆嗦的嘴唇开阖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全想起来了。”婉婷忍着锥心之痛勉力说道。
她感应满身上下都在灼烧,似要让她窒息,将她抽筋剥骨。
“幺儿,别睡已往!”他沉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起来!”
天地间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不多时,天与地之间破裂成好几块,幕布似的阴雨遮盖了冥河原本清澈无暇的水,灵鱼正在消失,那些红莲悉数在顷刻间都枯萎了去。
空中闪过几道闪电,一条巨龙盘旋着飞过头顶,又在空中一阵剧烈地挣扎后,落了地。螭离落地后捂住他缺了龙鳞的一处,那伤口处虽则已然慢慢结痂,可伤口就是伤口,未待它痊愈,只要稍一转动就似牵一发而动全身,每每都要痛得他呻吟几声。为了那颗水灵珠,他已支付不少价钱,若今日能将那水灵珠寻回,日后豢养于宫中玩赏,又能在好事簿上为自己添一笔,简陋是值得的。
“三殿下伤口未愈,理当在阙苍功放心养伤,如此变天之日涉入冥河,所为何事?”神尊沉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威严。
“不外为了那一颗遗失尚久的水灵珠,若今日不能取回,怕是要永久错过了。”那三殿下理直气壮道。他今日一袭玄色战袍,气血方刚的样子尽显杀气腾腾之态。
“水灵珠一事关乎六界生死,岂能容你儿戏?”神尊厉声道,“你若要建好事,本尊给你即是,只是这水灵珠,怕是本尊不能给三殿下这颜面了。”
螭离听闻此话邪魅一笑,举着那明晃晃地青棱镜道:“寻找水灵珠一事连本殿下老爹天帝都允了,岂有儿戏一说,神尊本该深明大义,却为了一己私情诓骗本殿下,这笔账本殿下今日就要寻个私了。”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婉婷想起背上那支鹤云剑,那些口诀在她的影象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抽出那支剑,直直地朝那三殿下的伤口处刺去,那三殿下惨叫一声,快步退却,只听“咣当”一声,那剑被弹了出来,他一个飞身现出黑龙的原形,在天与地之间疯狂地乱窜,掀起凌冽的狂风、巨浪,直冲她而来。
神尊一手护住她,一手举剑同那玄色的龙相搏,搅得冥河之水天翻地覆。
一路打一路追,直到了那青鸾殿门口,到底,那三殿下修为不在神尊之上,几个回合打下来,那三殿下终于招架不住,恹恹地消失在了那片昏暗的天际中。临走,说了一句话:今日切磋本殿下输得心甘情愿,他日再续。
昔日听闻这三殿下生性好险,但打架打得体无完肤还能有这般愈挫愈勇的决心,还真的有点……潇洒。
这一带的菩提树开始不安地拂动起那些叶子,这景象似若很久未见了。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陪同着落叶的莎莎的声扰了这片宁静,不多时,一大片人影在眼前伫立,将青鸾殿外的这片园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婉婷朝外瞥了一眼,今日那大殿外的芍药花似乎未曾开过。领头的那个女子生得眉目端庄大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特殊的气宇,她身后随着一大群宫娥,个个生得脱俗,只听她说道:“神尊,吉时已到,我等来接迎水灵珠转世灵童以平息无量梵境之险。”
面对这浩荡的声势神尊似乎并计划给一丝情面:“她此时伤势过重,怕是会受不住无量梵境的强大仙泽,嫦娥仙子照旧请回吧。”
“尊上,这……”嫦娥顿了顿,道,“时机延误不得,这转世灵童终会归于无量梵境,我等以为……”
“本尊说了,时机不适宜,这六界乃是本尊说了算,岂容旁者絮絮叨叨,扰了本尊清净!”神尊面露愠色,嫦娥一行人并未有退下之意,瑟瑟的风吹下片片菩提叶,它们在空中飞翔,旋转,又从容落地。
“尊上!恳请尊上念及六界太平,将水灵珠转世灵童交与我等。”
风吹得愈发凌厉了,乱了,乱了那些花花卉草,也乱了那些宫娥的发髻和妆容。
神尊听罢,徐徐地立起身,神色淡然地眨了眨那双细长的双眼,大殿的正门无情的阖上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将那些人那些事一并挡在外面。
乱了,都乱了。
刷刷啦啦的雨声瞬时盖过那所有凌乱的思绪。如果这就是终结,那这一世的命盘里,这缘,这恨,这亏欠,这一切的一切愈发地乱了、扯不清了。前尘往事又络绎不绝,那诛心之痛亦徐徐将他湮没,原来,那不外是累世堆砌而成的痛苦。他明白,他等她等得太久了,那七世历经的磨难并未将他对她的影象全部磨灭掉,而是将这忖量累积起来,最终结成心头的诛心劫,她是他的痛,他心头那粒可遇不行求的朱砂。
“幺儿……”他哆嗦着捂住心口,道:“举起剑来,杀了本尊!”
婉婷怔怔地杵在原地,被他这话着实吓了一跳。
“堂堂鹤云寺门生素来不做恩将仇报之事。”说罢,遂举起那鹭雪剑欲取出心口那颗灵珠。不外是痛一痛的事,又有何难?婉婷想起师父从前说,他们冥界的掌门战乱时因不甘降服曾以剖心明志,一刀剖心,另一手取心,直向那敌军首领砸已往,那鲜血浸染了脚下的寸寸土地,那掌门人死后却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的剑深深地插入脚下的土地里,无人可动摇得他,此举震慑了敌军的意志,今后再无人敢轻易突入冥界滥杀无辜。她从前觉得这故事十分惨烈,现如今再想起来,连同此情此景,似乎觉得要做到那样委实不是一件难事。这样的死法,实则是很不错的。
殷红的血从她火热的胸腔里汩汩地流淌下来,渗入她的指尖,她的衣衫,另有脚下的仙界大地。她想起来那一世,她也是这般将水灵珠小心翼翼物归原主,因果轮回,原来又回到了原点。无鸾,这一世里,她第一次这么叫他。“无鸾,这一回我不欠你的了。”水灵珠在她掌心里发出星辉般耀眼的光线,将整座大殿照得十分雪亮,水灵可爱的模样霎是感人,它灵动地在空中飘浮起来,就像一个有着灵肉的生灵生动生动。在这片冷光里,她听见他嘶声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前世的名字,她今世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自始至终,她都是她,他也都是他,自始至终,她等的人都是他,他寻的人都是她。大殿的大门开了,密密匝匝的人影泛起在视线里,她听不见他们说着什么,只见那无鸾向她奔来,被嫦娥用仙法挡了回去,他殿内的几个小童牢牢地拽住他,他的衣衫被扯破了泰半。这兴许是她印象里唯一一次失措的样子。“你欠我什么了?婉婷,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若是可以重新来过,他宁可自己是一介凡夫,也不要为仙为神,好歹这样,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她相见。然而事到如今,婉婷以为孰是孰非已然不再重要了,若要说错,那即是她不应在初见时多看他一眼。
那久远的影象里,她想起来,当初他在那寂静的华胥宫用他那好听的声音对她轻轻道:“皙儿,别怕,过来。”那神情里没有丝毫的变化。
皙儿,别怕,过来。
娜拉婉婷,娜拉婉婷……
莲儿,莲儿,我是尚言,迦揶尚言。
婉婷感应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严寒袭来,意识徐徐模糊,耳畔是唰唰啦啦的凌乱的雨声。那把刺入心头的剑同她的身躯一起倒在这片仙界的大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是鹭雪剑,她想她这辈子是再不会执剑了。远方似若有沉沉的钟声响起,像极了回忆里那湘江湖畔的钟声,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的。
水灵珠归于无量梵境后,六界终得太平,天宫里又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只是当月色极好的时候,无鸾抬头望月看见的不是那热闹的广寒宫歌舞而是那累世的苦。是夜的月色格外的好,无鸾弹指一挥,顷刻间那大殿外芍药花开得各处皆是。
这一夜辗转未眠。
当晨曦的辉煌洒满青鸾殿,无鸾才觉得有些倦意,遂倚着坐塌小憩,不多时,只听殿内的几个小童传话说有人参见,欲拜师青风神尊门下修炼三千年。
无鸾有些讶异,自打他执意寻找水灵珠便将青鸾殿八千门生一一遣散,自那时起在没有收过徒儿,如今竟有人毛遂自荐上门拜师,这在他自闭关以来照旧头一回碰见此事。遂命那小童引那人进来。
那个一袭素衣的女子随着小童走进了这大殿,只见她用薄纱半遮着脸,眉心那颗红痣格外耀眼,无鸾一见这双眉眼甚觉得熟悉,待那女子徐徐接下面纱,他才名顿开,竟是他昔日的徒儿红泪。许久不见,她比往日消瘦了不少,颦笑间亦比往日要谦逊不少。
“想不到神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红泪说着便一屁股坐下来,她这不拘小节的天性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绝不保留。
“不外几个月功夫,实在让为师另眼相看。”无鸾说道,遂斟了茶递于她喝。
“哪里哪里,也不外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正说着,眼前一道火光,那洛平川竟泛起在青鸾殿中,时至今日,他这遁形术愈发纯属了,就连修为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田地。只不外,他自换了肉身之后便退化了性别,他日若是想以法相现身凡间,可男可女。如今,他有意拜于神尊门下,只待他日修成佛果。
神尊见他们二人心意已决,便将其一道收入门下,只待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将二人合为一体,如此也好实现火神以法相现世不再为性别所束。历经此番磨难,他们二人对相互的情缘早已放下了。
放下,方得自在。
当无量梵境里的白莲生出一朵小莲,阿育阁中飘扬起几缕微小的灰尘,那清净的梵境中终于有了些许生动。一切的因缘又在这梵境中孕育起来,因果轮回总是这样生生不息。
莲儿,莲儿,我是尚言,迦揶尚言,这一世,你将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