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婷记得自己从前似乎也穿过一件这样诡异料子的衣服，只是曾几何时，她记不得了，只惶遽然觉得似乎什么时候历经过与之相像的场景，兴许那是在梦里罢。这世上生得相似的人都有数不胜数，更况且是影象里的事？
在青鸾殿抄经吃素的日子，婉婷时常想起自己在凡间的日子，有时又觉得那些日子恍若一段悠长的梦境——穆鹤云，她每追念起师父，身上的天香冥便会毒发一次。
身为冥界之后从不屈尊降就，若要死也要死个痛快明白！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是师父昔日里教她剑法的时候说过的。
师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身为冥界之后，师父说获得做获得，不愧冥界掌门人。
身为冥界掌门人，她说获得从未做到过。
“那穆鹤云确然是为你而死，但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些。”神尊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他徐徐道，婉婷眼见他面色煞白，眸中的杀气如暗夜里明晃晃的剑愈发向婉婷迫近。这双眸似乎是天生就是用来咄咄逼人的。
他今日看起来面色不错，想来那七日的闭关已让他的元气彻底恢复过来。
他徐徐地走到她面前，伸手地给她一本封面残缺的手札。
书内许多字也已残缺，可婉婷一眼就认出这是师父写的手札，便任意翻了翻，一直翻到中间那页，是这样写的：“乙亥冬，丙子月，壬午日，今日有陈氏匹俦送一女娃入寺，唤名那拉婉婷……
“这手札怎么会在你手上？”
“虽然在我手上，另有什么是能逃得过本尊掌心的？”他淡淡地回覆道。
实则，神尊心里知道，那穆鹤云在临终前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把婉婷的身世告诉她，只是当初他伤势过重，来不及说完那些话便魂归西天，这不怪他，怪只怪那命簿里只给了他这点命数，而他那一世的来因即是婉婷。
对于穆鹤云同婉婷的关系，神尊并未宁愿宁可到此为止，看到穆鹤云的来因宫，他愈发地好奇那穆鹤云的命格，原来的原来，这情劫里有个小三小四，倒可促成了这情劫，磨难愈多，他们二人日后的缘分会愈深。可是这里头，神尊觉得惊奇，那蓝幺子在身为火神门下门生那一世不外同那穆鹤云有过一面之缘，为何就……
这些来由，只待那冥女引他去了那无量梵境里看了那六生幻象才知其中意思：原来，那梵境莲花竟是为这凡尘姻缘而开。当年那尚言师立地虹化为舍利子之后，他的余下的精魂凝结成了养育着梵境莲花的生长的灵性，刚刚平息了梵境惹了凡尘造下的罪过带来的梵境崩塌之灾。当年的尚言深知自己在子女私情一事上用情过深，承不起六界师尊的位置，便将那头衔让给了自己的同门师弟尚官，尚官确然没有负了他的这一重托，一心当好他的师尊，门下门生出山后不是位列仙班就是掌管六界八方，只是待他西去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即是：“值得么？值得么？为此放弃六界荣耀、孑然一身值得么？”尚官终是未能参透尚言这番心思的。因他未能勘破，又执念过深，死后终是堕入六道轮回，不行入了那神仙世界。至此，无量梵境里清净不在，六道轮回皆因情字而起。那穆鹤云，把婉婷从那风雪里救出来之前，他同仕宦女子孙小莲有过一段前缘的，只是孙小莲恋慕虚荣，一心要入宫享受荣华富贵，尔后战略害了娜拉和卓一家，孙小莲也未能落得一个好结果。或许因果自有轮回，当穆鹤云在风雪中抱起婉婷的时候，他竟觉得那孩子眉眼间有着孙小莲的灵气，他自以为那孩子是孙小莲的转世，遂抱回寺中悉心照料，至死，他口中喊的却是孙小莲的名字。
死后，穆鹤云灰飞烟灭，未能入了那六道轮回。
一界掌门，落得这般下场，委实唏嘘。
待继续往前看时，幻梦里泛起出那穆鹤云的精魂，神尊才知他并非本灵投身。
这或许也即是穆鹤云苦情一世也未能有姻缘的原因。
神尊欲再往前看时，那冥女却道：“您不觉得，这穆鹤云若是揭下面具来，这模样倒是同您另有几分相像么？”
“世间万物，相似者颇多，不外是几分相像，又能证明什么？”神尊说罢，遂急遽下了那阿育阁。
此时，那梵境莲花接二连三地盛开。
神尊留步，转身回望。
眼前的幻梦里泛起出他七世修行时的全部影象。
等我。
等我，幺儿，等我。
这声音回荡在无量梵境，那莲花哀怨地垂下花冠，似若悲戚。
那个采药人的执念于死后从他精魂中疏散出一个分灵来，与之一道堕入那六道轮回中，只待有朝一日，因缘成熟，他便来寻她。
那分灵即是这一世的穆鹤云。
因因果果，终见分晓。
花都开好了。
“局势已去，该知情的就得知情，只不外这上面写的并非都是实情。”神尊微笑着道。
婉婷拿着那手札有些不知所措。
这本手札不是那日一把火烧掉了么？为何……
“你有什么疑惑大可以问本尊。”
“这，这是师父西厢房留存的那一本么？”婉婷双眉紧锁地重复翻动着手札的内页，她怎么都想不通，已然烧掉的工具怎会死灰回复，除非被烧掉的那一本是假的。神尊拿了一本假的手札来诓她，是这么回事么？
“这确然是你师父留存的那一本。”神尊镇定道，拿着茶盏的手略略抖了抖。
“可是这……”
“那日烧掉的情形不外是本尊用术数幻化出来的一种象，凡人无法识别真假，也不为过。”神尊呷了一小口那茶，茶香怡人，他早该放下种种因果这般清净一番了。那些所谓的象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着实不在话下。却在这小丫头片子眼中成了不行思议的事。他觉得甚是可笑。
五日后，大殿下妃子诞下一女，起名龙涎香，天帝天后心情甚悦，遂大办特办，上下八洞的各路神仙都收到了请帖。这种宴请，按理说，青风神尊这般身居高位的神仙是定然会绝不犹豫接下那帖子欣然前往的。诚然，婉婷以为这样也说得已往。可是，那青风神尊却在接到帖子后双眉蹙了蹙，又蹙了蹙，顺道命那青鸾殿中的几个小童备了些贺礼送已往，只道：“本尊那一日恰好闭关修养，怕是要佛了天帝天后的这番美意了。”
不知他这会子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
庭院里的芍药花开了一半，另有另一半未开，这天宫里的芍药花与凡间的是大不相同的，若是神尊兴奋，想它们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所谓的花期，不外是一个虚设的工具而已。这几日神尊时时让宫中的几个小童采些芍药花瓣去泡茶喝，这茶香似乎也并未使他紧锁的双眉舒展一下子，或许是有什么忧心的事。
原来，做神仙也是喜怒哀乐一样不少的。
青鸾殿里袅袅萦绕着抚琴的声音，断断续续，这调子听起来并不连贯的，寂静的紫色烟雾一缕缕升腾起来，婉婷抬头看天，这一方天地连天空都洁净得纤尘不染，空气里无一不透着“净土”二字。
曲子在弹到一半的时候断了一根弦，四周围霎时寂静下来。
庭院里传来宫娥凄厉的一声叫，几只仙鹤“嗬嗬”地叫着重新顶那片泛着紫色烟雾的天空扑棱棱飞过。
这一回，青风神尊体内的诛心劫再次险些夺了他性命，天宫的药王说，这是骨子里的病，娘胎里带来的，恁是灵丹妙药都起不了作用，说罢，又抓了几个方子给神尊服下，以免日后这痛愈演愈烈。
原来，做神仙也是逃不外生老病死的。
这样的想着，婉婷恹恹地对着殿外那一簇簇盛开的芍药花叹了口气。
“如此这般，岂不是甚好。”
那个好听的声音骤然打破这片寂静。
偌大的青鸾殿中，那几盏长明灯燃得正旺。
婉婷低头看去，只见他双目微睁，俊美的脸庞的轮廓被长明灯发出的灼烁清晰地勾勒出来，他道：“这般好欠好？”
“不，不觉甚好。”婉婷想了想，说道，“这般就不像个神仙了。”
“本尊即是神仙，想要哪般都是本尊，另有像不像之说么？”他用一只手臂半支起身子，笑靥里尽是温和的神色，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婉婷照旧头一回，近看时，竟恍然间觉得他这张脸生得同师父像极了的，一时间因他这话感应语塞。
“你现在在想什么？”他又轻轻问道。
殿外隐隐地传来芍药花的香气，花香倾心，如若这被微风佛起的那一缕缕轻纱帘子，扫得人心痒痒的。
被拽在手里那枝白色的芍药花正在风的吹拂下轻轻哆嗦着花冠，婉婷细细想了想，只道：“神尊不是人人口中的神通宽大、顶天立地的神么？若神尊都市生老病死，那品级在神尊之下的岂不是更会生老病死。”
殿外的风呼呼地吹着。
暮色一点点袭来，广寒宫内的司千阁里开始吹笙的吹笙，弹唱的弹唱，跳舞的跳舞，天宫的圆月是别有一番天地的，坐在此处看去，恍若一个披着彩练和霞光的戏台子，如梦如幻。
“你这丫头！世间万物终要成空，这是再自然不外的事情。”他笑着温柔所在了点她的鼻子，遂取下她手里那枝芍药，又道，“你可知这芍药另有一个名字？”
“我只听别人说过另一个名字叫殿春来着。”婉婷搔首踟蹰着道，从前她似乎是隐约听别人提及过，那影象恍如隔世，再想起来时略有感伤。
“别人？是谁？”他伸手拂了拂她两鬓的几缕碎发，神情专注地看了看被她紧紧拽在手里那枝芍药花，纤长的双睫微微有些哆嗦，面容上的笑靥瞬时消失了。
“那个常来寺里拜佛的邻家姐姐。”婉婷道。
此时，四千阁里的悠长缱绻的乐声远远地传来，一如这袅袅升腾起的紫色烟雾，空灵悦耳，细听时倒真有置身事外之感。
“不是穆鹤云？”他又摆出一副质问的样子，神情严肃地看着她的举止变化。
“自然不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除了教我诵经习武，其余的一概不外问的。”
“老人家？这么称谓你师父就不怕被罚吃一碗莲子心么？”神尊戏谑地问道。
窗外的月色愈发地好了，静谧的月光洒进来，透过那层薄薄的屏风，洒在床榻前，洒在细软的纱帐上，别有一番景致。从前只觉良辰美景难遇，眼下，良辰美景摆在眼前，婉婷倒觉得不安起来，拽着芍药花的手轻轻抖了抖，风拂动它的花冠的时候，几片花瓣簌簌地掉落下来，落在她白色的裙褶上。她觉得那些往事不应在此时现在被提及起来，那些已往里，都有着关于穆鹤云的回忆，她想起来他的死，那些回忆又如一块刚结了痂伤疤，轻轻一触，便又裂开了，那疼痛远远要比原先的那次剧烈。
“你哭什么？因为穆鹤云？”神尊语气里略略有着一丝不悦，正欲替她拭去泪水，可不知为何，那只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到底是神仙。怎会明白凡人的苦恼？
婉婷恹恹地站起了身，此时，那四千阁里已换了一批伶人演奏，几个小伶人正扯着嗓子高唱，那调子着实有些高了，幸亏那小伶人的嗓子还算清脆，细听时，吐字模糊了些，唱的也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