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天地心

　　百流放暗算桑千秋，是用两种毒相克的方式来引发药性，一旦融入骨血后很难将其拔除。天机门的百草丹虽然功效神奇，但究竟不是专为此毒炮制，解毒的效果自然稍逊，尚药局将宫宴上百流放暗算桑千秋时用的毒其中几味重要的药材分辨了出来，抄成方子由归无寄到了天机门，玉成真人便随信一起传给了云锦。

　　云锦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影象力奇佳，防风只将药方念了一遍他就已经熟记在心，脑海中立刻有了数种推测。他凭据玉成真人所说由孙药王诊断出来千秋的脉象，结合她的面色等诸多方面描述，将刚刚对另一种毒的臆测一一排除，最后只剩下了几味药材，恰好是百流放当年最着名的“醉仙引”药方的主要部门。

　　“百流放……百流放？”云锦突然一惊，他想起了半年前来燕山找他治病的那身份诡异的三名男子，当归听到其中一人叫作“开君童”，他与那游氏兄弟谈话间提到过另一个名叫“灵坚生”的人，二人均以玄门众身神为名，现在又多出了个喉神“百流放”，这人又是去岁被人从山中救走的魔头王烂柯，种种巧合加在一起，他这才名顿开，他竟真的美意办了坏事，且间接害了自家师妹平白受一场无妄之灾。他狠狠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咬牙道：“云锦啊云锦，你当你是善人，天下都是善人了么！”想想师父在信中所说，他心中万分忏悔，恨不得时光倒流，能让他回到游光等人初来那一天，爽性地拒绝为百流放诊治。

　　然而，错已造成，无法挽回，云锦感应烦乱异常，索性将刻刀一掷，一歪身子斜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抱臂生起了闷气。他知道千秋必不会因为他在不知情的时候救了百流放而责怪他，但他更清楚的是，他再谨慎也照旧犯了不应犯的错误——识人不清。因为他的眼睛，他的师父玉成真人从他失明之初起就重复告诉他，没有了眼睛，用心去看人看得反倒更清晰，但是这样一来，一旦发生了误判，再想弥补也会难比登天。

　　云锦叹了口气，叫防风进来帮他找刻刀。防风见他脸色不太好，破天荒没敢多话，在竹篓旁捡起刻刀，老老实实递到他手里，然后一溜烟跑了，生怕跑得慢了被他捉住考校作业。防风心里的小九九云锦岂会不知？但他也记得千秋下山前嘱咐他的话：当归和防风虽然年纪小偶尔会做错事情，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对他们太过严厉，堵不如疏，强行镇压他们的天性只会换来越发猛烈的反抗。故而，哪怕知道防风一定是又跑出去漫山遍野地疯玩，云锦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有阻止。

　　思绪万千，云锦握着刻刀在竹片上比划了半天都没有落下第一笔。

　　“安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了？天秋，你还好么？”

　　安京城。

　　延寿坊何府。

　　“圣人，贫道在贾十六郎和何广颈侧都发现了针孔。”圣人正与千秋说着话，归无突然从门外走进，向二人说了他的新发现。

　　“针孔？”圣人疑惑，“为何会有针孔？”

　　“从刺入深浅和位置来看，凶手必是用了什么机括进行辅助。但江湖上能弹射银针的暗器五花八门，并欠好确定用的具体是什么。”归无解释道。

　　“师兄，如果这个凶手也和‘鬼门关’有关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千秋若有所思地问归无。

　　“霰雪筒？”归无立刻想到了当年照旧王烂柯的鬼门关百流放横行江湖的一大利器，但随即又否认了，“恐怕不会吧？霰雪筒现在不是在樊将军手中么？”

　　樊将军就是樊似玉，回京后，圣人封了她正五品的宁远将军，领右羽林卫左司阶职，近日来一直追随右羽林卫将军在安京城中四处奔忙，就连圣人也鲜少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更遑论见到她本人了。然而归无很快又说：“霰雪筒确实能做到，但是以贫道同樊将军交手的经历来看，手法上有些收支。此外，这两人的死亡显然是经过精心谋划，而非临时起意。樊将军初来乍到，对安京城并不熟悉，她虽然在契月国中风评不佳，但其人并非以杀人越货为本职的游侠儿，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连续杀人，照旧与她并无仇怨的两人，恐难做到如此爽性利落。”

　　“眼下，照旧先找到贾十六失踪的妻儿，另有儿那侍婢阿汀，看看能不能有些新的发现。”千秋想了想，看向圣人。

　　圣人颔首，转头看了看天光，温声道：“二娘，再有不久就是宵禁了，明日你母亲头七，你现在最好动身回去了。”

　　见千秋面露犹豫，他抚慰地笑笑：“有你师兄和二郎在，你还担忧些什么呢？快回去看看千里有没有需要资助的地方吧！”

　　“若有阿汀消息，望兄长立刻见告于儿。那冒名顶替的刺客潜伏多日，儿心中实在担忧，生怕阿汀遭遇不测。”千秋朝圣人深深一鞠躬，提起阿汀，眉宇间尽是忧色。

　　圣人应下了她的请求，她这才放心离去。归无目送她绕过影壁，身影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平静地说：“其实她已经有预感，阿汀凶多吉少。”

　　“是啊，但她不说，她在用她的方式为阿汀祈福——有些话不说出口，也许就不会成真——虽然我们都默认那是事实了，”圣人慨叹一声，“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即便手执刀枪，但她也仍然托着莲花。”

　　“她修的是天地生杀之道，道心坚定，从无动摇。王大郎数次诋毁她与千里贤弟，若换了贫道，断不会如此高抬轻放。贫道不如天秋。”归无语气中不带一丝嫉妒，满是对千秋的赞许。

　　其实，赫赫有名的天机门首徒子虚子又怎会不如她呢？圣人心想，这天机门正正经经入了谱的亲传门生确实特殊，这等心胸看法实在是举世稀有，怪不得令众人趋之若鹜。

　　千秋带一队骑兵回抵家中，门上原本被游侠儿的血染污的白绫已经换上了新的，桑远正和程蘭站在门前作别，见千秋的车马回来，二人一同走上前，桑远挑开车帘把妹妹扶下车。

　　千秋同程蘭见过礼，程蘭问：“二娘子身体可好？”

　　“多谢程二兄关切，儿暂无大碍。这几日有劳你们诸位里外奔忙，等家母丧期事后，儿与家兄一定要设宴酬谢，到时候程家二位兄长可一定要赏光前来呀！”

　　程蘭还没来得及允许，门里就传来程英的声音：“二娘邀约，我兄弟必不敢辞！”

　　“老三！”程蘭皱眉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地朝兄长挤了挤眼睛。

　　“你们先回去吧，”程蘭对桑氏兄妹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再来，你二人千万节哀。”

　　兄妹俩送走程氏兄弟，并肩进了家门。庄夫人的灵堂已经摆好，几名临时买来的下人穿着孝服来来往往忙碌着，见主家兄妹回来，一名年长的仆妇连忙上前，将一件粗麻的孝服披在千秋身上，又替她扎好腰带，然后行礼退下。千秋看了桑远一眼，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人都是谷之挑选的，可靠，放心。”谷之是程蘭的字，他内敛多思，做事周密，既然是他挑选的人，千秋便放下了心。

　　两人将灵堂内外又检察了一番，核对了明日出殡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天色便逐渐暗了，霞光中远远传来暮鼓声声，街上行人慌忙归家，炊烟随处，一派祥和，看不出半点风暴渐起的迹象，与之相反，现在的桑府却异常寂静。

　　偏厅。

　　千秋和桑远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简朴的清粥小菜，散发着淡淡香气。虽然奔忙了整整一天，但千秋面对眼前看上去颇为可口的饭菜，只觉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她便放下了箸子：“阿兄，儿去母亲房中看看另有什么要收拾的衣物饰品，你先吃着。”

　　说罢，也不等桑远回覆就急遽走了，桑远看着眼前的饭菜，也没了再吃的心情，望向窗外一片昏昏暮色，长叹一声。

　　年少丧父，他一夜长大，为了在吃人的安京城护住母亲和妹妹，他咬着牙捡起了往日里迫于父亲命令才会草草看上几眼的书卷，只花了短短三年时间就考中了武状元，入朝为官，并被圣人引为心腹。其中所吃的苦他谁也不说，也无人可说，眼看得妹妹也长大成才，正是他们兄妹可以配合服侍母亲的时候，母亲却突遭横祸，府中近百口人悉数丧命，这攻击不行谓不大。

　　“阿郎！阿郎！二娘子似乎是要出门寻仇，您快去灵堂看看吧！”门外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将桑远从回忆中叫醒，他站起身来，允许了一声，疾步往外走去。

　　灵堂中，千秋一身黑衣，笔直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剑，面色凝肃。

　　“青史儿，你这是做甚？”桑远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厉声问道。

　　“他们死得太容易，儿不宁愿宁可。”

　　“正巧阿娘灵前缺些祭品，待儿前去取来，以慰吾母在天之灵。”

　　“你疯了！不许去！”桑远震怒，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来拉千秋的胳膊，却被她一闪身躲过。

　　千秋伏在棺旁，依恋地端详着母亲的面庞，喃喃低语：

　　“哀哀怙恃，生我劬劳。

　　哀哀怙恃，生我劳瘁。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桑远的脚步顿住了，眼泪徐徐溢满了眼眶。他抬袖擦去了模糊视线的泪水，再定睛一看，千秋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郎，去追么？”桑远走到庭中，一名部曲凑过来低声问道。

　　“不用追了，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