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死报国

　　“孽障！”

　　江渠关城守府中，樊威哆嗦着手指着床前面无心情站立着的樊似玉，咆哮道。

　　“父亲，人要明白顺时而变，审时度势，您为官这么多年，难道竟还不明白么？您勤勤恳恳，十年如一日地为契月戍守要塞，忠于职守，忠于君主，可结果呢？您看看这江渠关！夹在唐国的城池中间，不开战时还可以勉强维持，一旦开战，那可就是四面楚歌，是唐国不行不除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我们那位精于算计的可汗，怎么可能会冒着巨大风险穿越重重关口来增援江渠关？！父亲！江渠关是一座注定成为弃子的孤城哪！”

　　樊似玉所说，樊威何尝不知。但他既然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从他当初投军时起，他就做好了时刻为国赴死的准备。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会来亲口劝说他叛国投敌。

　　“谁都可以来劝为父投降，”他看着樊似玉，眼中满是失望，“唯独你不行以。我以为你只是性格冷僻了一点，内里照旧个忠诚的，但没想到去唐国学艺了几年，竟把你的心都养野了！”

　　“父亲不必多言，江渠关中事情儿已打点好了，士兵们和民众儿也已经委托可延先生和萧副将下去抚慰。父亲放心养病，五日后儿会让两位兄长过来多陪陪您。”

　　“唐国到底许了你什么，叫你连祖国都可以舍弃？”见樊似玉转身要走，樊威在她身后痛心疾首得问道。

　　“也没什么，”停下脚步，樊似玉头也未回，“不外是给了儿一个以女子之身为官的可能而已。凭什么你们总是说一句‘女子本弱’，就要我们相夫教子，老死深闺之中，一身才气不得施展——我，偏不信这个理。”她虽然靠着雷霆手段使得江渠关众人皆称她一声“三将军”，但是这身份是不得契月国金帐认可的，也就是说，出了江渠关，她樊似玉顶多就是个将门之女而已，这叫她如何宁愿宁可？如今唐国既然可以封桑千秋为千秋卫上将军，她麾下也有数位女官，那为什么唐国朝堂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位？

　　思及此，樊似玉的决心越发坚定，她没有理会母亲的召唤，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房门，扬声命令道：“好生照看老将军，从今日起，没有本将允许，任何人不得迈出房门一步！”言下之意，就是要将怙恃禁足在房中，以免他们跟外人接触，气得樊威险些吐血，吓得曾夫人替他拍了许久后背，这才缓过气来。

　　“五郎，子女债是还不完的啊！”曾夫人叹息道。

　　樊威没有说话，双唇紧抿，面部线条越发冷硬，直直注视着大门偏向，似乎要用目光洞穿那两扇紧闭的门板一样。

　　“三将军，北城军已经抚慰完毕，统领高蒙不愿降唐，已伏诛。”樊似玉登上城中的最高点静雪楼，凭栏远眺，她的心绪正四散飞远的时候，萧僧达手下的士兵前来向他汇报城中军队情况，北城守军的统领高蒙是樊威的心腹，向来奉樊威为圭臬，不愿变节投敌也在樊似玉预料之中。

　　静雪楼是江渠关有钱有闲的人们想要附庸风雅时的首选去处，此楼是江渠关首富斛律安冬出资兴建，位于江渠关城南，楼阁玲珑入云，四时花木扶疏，登高可将半座江渠关景致尽收眼底。平日里，静雪楼总是充斥着丝竹之声，花天酒地，莺啼燕语，一片富贵景象。如今战火纷飞，正是人人自危的时节，静雪楼便真正地平静了下来，檐下挂着的洁白纱帘在风中柔顺地摆动，伴着飞甍上的铜铃传来的清脆铃声，慢吞吞地跳着舞，小心地讨好着倚栏而坐的那小我私家。

　　樊似玉裹了裹身上的白狐裘，接过侍婢温好递过来的酒，将白瓷酒盅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一阵，凉凉一笑，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我这份妆奁，蘭二郎会不会满意呢？”说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急急指挥侍婢回去察看她房中暗室里藏着的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那副着急的姿态显得颇不正常，却无人敢点破——各人现在讨好这位喜怒无常的樊三将军还来不及，又有谁会去触她的霉头呢？这一位，可是狠辣到为达目的，连自己亲生怙恃都要软禁起来的人物啊！

　　五日时间转眼即过，城中四方军队将领经过萧僧达和可延的一番游说，除了一开始誓死忠于契月，不愿投降的高蒙被萧僧达亲手正法外，被这一招杀鸡儆猴震慑到的各部统领纷纷倒戈。樊似玉借此时机还清理了不少不能为自己所用的父亲的心腹爱将，很是顺利地完成了江渠关的权力更迭。

　　第六日上午。

　　樊似玉早早便在江渠关外期待，眼看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千秋等人这才率兵姗姗来迟。

　　程英在江渠关并没有吃太多苦头，早上起来樊似玉还特意付托人为他准备了一套洁净的衣服，是以他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千秋放下了心，朝身后一挥手，几名士兵就把樊擒龙樊擒虎二人带上了前来。千秋对于虐待俘虏并没有兴趣，樊氏兄弟在唐营中除了不能自由走动，经常要带着镣铐之外，其他待遇也和普通士兵也没有太大差异。两方相互表了诚意，樊似玉难得对千秋笑脸相迎：“桑上将军，别来无恙？”

　　“远不及樊三将军东风自得。”千秋回以一个尺度到无可挑剔的假笑，二人相互不甚走心地恭维了几句，樊似玉首先切入了正题。

　　“上将军，城中事樊某已经打点完毕，只等迎上将军进城。来啊，将大印呈上来！”

　　可延双手捧着一颗代表着江渠关最高军政大权的印信离开人群走出，立于樊似玉身侧。

　　“不急，”千秋笑道，“三将军，照旧先把程将军放了吧。”说着，她微微侧头朝押着樊擒龙的军兵扬了扬下巴，那几名军兵会意，上前了几步。

　　樊擒龙从樊似玉的话语和行为中已经悟到了她计划做什么，目眦欲裂瞪视着她，怒吼：“樊似玉！你这是叛国！你对得起父亲吗！”

　　“大兄，似玉也是被逼无奈。”樊似玉叹气，招招手，放程英回归唐军，千秋也命人放归了樊擒龙。

　　樊擒龙回到行列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扣住了樊似玉坐骑的辔头，一定要她给一个解释，樊似玉垂眼看了看他的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举起了马鞭，然后照着兄长的手背狠狠抽了下来。樊擒龙吃痛收手，难以置信地看向樊似玉，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妹竟如此令他陌生。

　　“樊玉奴！你真是丢尽了樊家的脸面！”他厉声斥道。

　　“将军受困多日，已经疲惫不堪了，还不快送他下去休息？”樊似玉没有理会来自兄长的责骂，冷声付托手下人。有几名士兵走上前来，期期艾艾隧道：“樊将军，您照旧先随、随我等先进城吧？”

　　“哼！”樊擒龙拂开他们要来搀扶自己的手，一甩袖子，阔步往江渠关城中走去。樊似玉扭头看着他徐徐消失在远处的背影，眸光昏暗。

　　千秋并不计划就这么进城，一来她带来的士兵数量并不算太多，无法接管整座江渠关，二来江渠关形势还不太明朗，左右她手里还攥着个樊擒虎，不怕樊似玉忏悔，所以倒不如多等几天，待薛昭雄师到了再一起进城也不为迟。樊擒龙回到城守府后，也被樊似玉限制了运动规模，只许在怙恃居处和他自己的住所往来，其他的地方只要他多靠近一步，就会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提醒他不要乱走。

　　这种在自己家中也不能自由行动的感受着实难受，他又被随处监视，不能和外界联络，身边那个名为衔命掩护他实则是樊似玉派来的眼线的侍卫又从反面他攀谈凌驾三句，无奈之下，他只好将一天中大部门时间花在了陪伴怙恃上。

　　又过了三天，薛昭雄师到了。薛昭接管江渠关大印，率领唐军进城的时候，千秋如约释放了樊擒虎。和他的长兄一样，刚一入府，就被妹妹樊似玉雷厉流行地派人监视了起来。

　　这边，父子三人愁云昏暗；那边，厅堂之上大摆筵席，众人喜笑颜开，庆贺孤峙多年的江渠关终归大唐国界。酒过三巡，樊似玉看气氛正好，终于找到了时机，起身敬了薛昭一杯，笑着道：“大总管，恕末将冒昧，之前说的同蘭将军的亲事——”

　　薛昭眼角余光扫向了千秋，见她恍若未闻地淡定饮酒，心中可笑，遥遥朝樊似玉举了举杯以示回敬：“樊三将军，大唐有一条军令，严禁临阵收妻，以免乱了军中民风。便真有此事，也需要等到战事平定之后，由薛某禀明圣人，问清蘭将军意愿后，再履行约定。”

　　“樊三将军不必担忧，大唐礼义之邦，素来重信守诺。况将军高义，才使一城无辜免于战祸，是有功于社稷，将军的诉求，圣人肯定会慎重考虑。”见樊似玉面色不佳，薛昭笑着出言抚慰她，话里话外虽然看似随处不动声色地捧着她，实则并没有给出什么确切的允许。

　　千秋和坐在她劈面的归无目光相交，了然一笑——薛昭说得这些话，不外是为了暂时稳住樊似玉而已，像她这种人追名逐利，心肠歹毒，又岂是循分守己之人？对小人不行轻许诺言，否则一旦不成，必遭记恨。

　　厅中一派和乐之景，却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

　　“报大总管！樊氏父子死了！”

　　薛昭大惊，倏然起身，抬手点指那满面惊惶的士兵，喝问：“怎么回事？快细细道来！”

　　士兵递上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薛昭接过一看，闭了闭眼，不忍卒读。樊似玉离席三两步走到他近前，拿过一看，认出了父亲的字迹，马上面色苍白，双唇哆嗦着念出了上面的字。

　　“樊威教女无方，使契月城池被贼所窃，不屑降敌，更耻于苟活，遂与二子擒龙擒虎自戕以谢罪于可汗。樊某生不能为国守土开疆，唯将此区区之身以死报国，期不坠祖宗之名。江渠关城守樊威与子擒龙、擒虎……绝笔。”

　　信纸轻且薄，落在地上却在樊似玉心头落下一记轰然重击，使她久久不能回神。看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跌坐下去，薛昭忍不住摇头，叹道：“厚葬樊老将军父子三人，派人好生照料他的遗孀。”

　　樊威这一生，从他无底线地纵容子女起，就注定了要以悲剧告终。以死报国，恐怕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吧。千秋一边想，一边饮尽了杯中酒，人常在微醺的时候想起一些旧事，好比某年某月某日安京城有一个清瘦的男子腰金拖紫无比尊贵，却会在回家时将一双子女抱在膝头用饴糖哄着他们叫“阿爷”，又好比病榻上无力垂下的一只枯瘦的手，和手的主人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明亮双眼。

　　她突然有些想念自己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