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赌卧龙

　　越沧海刚回到寨子，治理寨中杂务的孟娘子就找了过来，说新到了一批粮草，让他去粮仓过过目。等他处置惩罚完粮草的事情再回来的时候，张德已经等在了他门前的桑树下。

　　“他们走了？”不等张德开口，沧海抢先问道。

　　“是，”张德苦笑，“桑二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说今后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沧海伸出微微哆嗦的手接过张德递过来的锦囊，打开一看，顿觉心口一痛。

　　锦囊里安平静静躺着一枚墨玉韘，因为经常被人抚摸把玩，外貌泛着一层温润的光线。这枚玉韘是少时千秋闹着要学射箭，被越明看成趣事在家中说起，他记在了心上，某一天悄悄把父亲送给自己的墨玉韘转赠给了千秋。千秋其时兴奋极了，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最爱的白玉兔子摆件送给了他，并把墨玉韘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不离。

　　这墨玉韘原本是越明的心爱之物，价值不菲，不见了玉韘，沧海挨了父亲一顿训斥，但他最终也没有说玉韘的去向，畏惧怙恃因此和千秋生出嫌隙。从小就灵巧听话的沧海因为丢了工具而受罚这件事，张德自然是知道的，此时现在见千秋留给沧海的锦囊中倒出来了这枚墨玉韘，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墨玉韘并没有丢失，而是被他这个侄儿送给了喜欢的小娘子，又怕怙恃对她心生不喜，这才一小我私家担下了所有的过错。

　　“你们越家，都是情种哪！”张德叹息着摇头。

　　“情深不寿，我倒是想薄情而恒久。”沧海攥紧了墨玉韘，哪怕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手心生疼，他也没有松开手，像是要借此抓住一点残存的温度一样。

　　张德看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惆怅，便问：“你们——谈过了？”

　　他点颔首：“她叫我和她一起走，可山中离不得我，我不能抛下寨子掉臂。”

　　“这可是你的心里话？”

　　“是的。”

　　“那就随你吧，你已经长大了，要学着自己做决断才是，”张德拍拍他的肩膀，“但也不用什么都自己扛，你还年轻。”

　　“侄儿省得，谢谢六叔。”越沧海抿了抿唇，低声致谢。

　　再说千秋，从下山开始就一言不发，只埋头赶路，任凭程好怎么逗她都不开口。一行人到达颖阳城时已过午时，向薛昭汇报了偃明山的情况之后，薛昭见千秋周身萦绕着一股低迷之气，便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程氏兄妹，二人俱是一摊手体现不知，薛昭又突然发现越沧海并没有如他所料一同前来，名顿开，没有再多说什么，招招手让她下去好好休息。

　　黄昏时分，薛昭叫了归无正一起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一抬头，就见千秋走了进来。她已经恢复了精神，换了一身轻便的皮甲，站在门边向薛昭行礼。

　　薛昭招呼她过来，伸手点了点卧龙城，说道：“某正与军师商议，我们不如乘胜追击，先把卧龙城夺回，好减轻一些雁门关的危机。”

　　“此法可行。”千秋略一思索，点了颔首。

　　“贫道与大总管的意思是，照旧由你领兵前往，但只给你两千军兵调遣。”归无指尖拈了根竹签轻轻转着，徐徐说道。

　　“两千？”千秋惊讶，“恐怕不够吧？光是那耶律敦先前带出来的人马，都已经不止两千了，再加上卧龙城守军，敌我悬殊，胜负难测啊！”

　　薛昭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看归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没有开口，等他的下文。

　　“眼下虽然难测，但等你到了卧龙城，必能见分晓。”归无手腕一翻，将竹签抛给千秋。千秋接过一看，上面签文如是写道：

　　有剑开神路。何妖敢犯神。

　　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月明终有望。河上任逍遥。

　　千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奈何她对占卜之道一知半解，只好求助地看向归无。

　　“藏无用，现有威。凡事先险后吉，”归无从她手中抽回竹签收入袖中，“休言谋未遂，此去便亨通。你且放手一搏，必无灾殃！”

　　千秋一头雾水地离别薛昭和归无，带着程好和薛谨，点了两千士兵，赶往卧龙城。

　　卧龙城。

　　“你说什么？耶律将军绕城而走？”守城的是契月国另一员上将金豹，他性燥如火，作为战将尚有可圈可点之处，其实并非守城的最美人选。奈何契月国尚武，少有文武俱佳之将，甚至列位将军帐下的谋士都多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流亡关外的唐人。但这金豹刚愎自用，仗着一身怪力和一位西域奇人教授给他的迷魂阵法，从不将那些唐人谋士幕僚们放在眼中，就连本国的文官在他口中也尽是一些无用之辈，下属们对他多有怨言。他是阿史那枭的嫡亲舅父，也正是因为这一重身份，有时他言谈举止间对如今已经贵为契月国可汗的阿史那枭也颇为轻慢，阿史那枭看在他手中兵权的份上才对他存了几分容忍。

　　金豹得知耶律敦从颖阳城撤军，想到他出发前的犹豫满志，已经准备好了满腹讥笑他的话语，没料到他竟然直接绕城而过，并不计划进卧龙城来，这令金豹感应了一种被无视的羞恼，心中十分急躁，下属们见状纷纷远离，生怕撞到他气头上，平白遭受一番无妄之灾。金豹这急躁一直连续到了三天后，有斥候来报说唐军来了，他拍案而起，冷笑道：“某还怕他们不敢来呢！没想到，唐军倒是没有令金某失望！”

　　顿了顿，他又问：“来的可是那白袍薛蛮？”

　　斥候摇头：“那唐军打着‘桑’字大旗，但骑兵着银甲黑袍，步兵铁甲白袍，某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薛昭部下！”

　　“‘桑’字旗？”金豹当年曾经和越明桑义甫等人交过手，也早就知道越、桑两位将军被唐国先帝以谋反之罪正法，眼下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姓桑的人带兵前来，他掰着指头数来数去，想不出唐国另有什么姓桑的将军，心中开始犯起了嘀咕。

　　“再探！”

　　斥候领命下去，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谋士王侃小心翼翼地说：“将军，据说唐军中来了个天机门的门生桑千秋，是唐王的义妹，麾下领一支骑兵‘千秋卫’——”

　　“女子？”金豹猛地甩头盯着他，“唐国派了个女子来攻打我卧龙城？”

　　“虽、虽然是女子，但她——”

　　“呵！唐国真是自取灭亡！”金豹突然自得洋洋起来，双手叉腰，面上尽是喜色，“我倒要让他们瞧瞧，小看我金某人的下场！”

　　“报——唐军到——”

　　刚刚坐定，门外又传来斥候的高喊，金豹腾地站了起来，朗声笑道：“众将士，随金某去会会那桑将军！”

　　卧龙城外。

　　千秋此番前来，带的是千秋卫的一千弓骑兵和薛昭部下的一千步兵，都是寥寥无几的精锐，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黑袍白衣，不属于同一主将的两种服色壁垒明白，但在现在却又特别和谐。

　　金豹手扶垛口往城下看去，见城下四四方方一座军阵，步兵在外，骑兵在内，军容整肃，在正中央拱卫着三员上将，三人呈“品”字形站立，一面“桑”字帅旗在中心当风飘舞。

　　“列阵倒是像模像样，”金豹哼笑，“但不知她实力如何。走，出城迎敌！”

　　“将军慎重！”王侃连忙出言劝阻，被他一瞪眼，吓得把余下在舌尖打转的话咽了回去，快快当当追上了他的脚步往城下走去。

　　金豹顶盔掼甲飞身上马，城门徐徐开启，他一骑当先冲出城来，将手中一对金锤一碰，发出一声震耳的声响。这时，唐军军阵左右一分，千秋骑马自阵中悠然走出，薛谨程好紧随其后。金豹定睛一看，眼前这女将着实精神，虽然眉眼间还带有一丝稚嫩，但名将风度已经初露锋芒。千秋也在审察着劈面的金豹，他年纪约有五十，人如其名，长得豹头环眼，一脸凶相，金甲绿袍，手中持一对金瓜锤，在阳光下光线耀目，如同神人。她早就听说过金豹的凶名，临出发前薛昭还特意申饬过她不要和金豹正面交锋，若有须要，就让薛谨取代她出战，她虽然也天生神力，但是究竟是女子，难免吃力，如果让金豹发现了这一点，怕他会加以利用，对她倒霉。

　　“来将可是桑千秋？”金豹用锤一指千秋，喝问。

　　“正是！”千秋勾起一侧唇角，冷然回问，“劈面是契月金豹将军么？”

　　“算你另有几分眼力！”金豹一扬眉，不再空话，直接切入正题，“听闻我们契月上将军耶律敦在你手下竟也吃了个亏，实在稀罕！你可敢与金某一战？”薛谨怕她一个激动应战，压低声音叫了她一声，她略一颔首，朗朗一笑：“金将军成名已久，桑某不外一无名小将，安能撄将军之锋芒？桑某初出茅庐，即是将军一战赢了桑某，也没什么值得夸耀之处。早听说将军能摆一座迷魂阵，迄今为止还无人能破，某对于阵法略有研究，故而想跟将军打个赌，不知将军敢不敢赌？”

　　“哈哈哈！黄口小儿莫要嚣张，金某人岂是赌不起的人？”金豹听她话语中带有几分敬重，收起了对她的轻视，也来了兴致，“只是不知道，你想赌什么？”

　　“三日内，将军就在此地布下迷魂阵，桑某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入阵。再三日，若桑某能破阵而出，将军要开城献降，送还卧龙城，若桑某逾期不能破阵，唐军便马上撤军，今后将军所在之地，唐军誓不敢再踏足半步！”

　　“怎么金某听来，你破阵与否于你都并无损害呢？桑将军，这恐怕不太公正吧？”金豹眼珠一转，难得多了个心眼，“不若这样，你能破这迷魂阵，即是金某技不如人，从今往后自愿为你驱使，反戈讨伐契月国；若你不能破，某也不要你唐国如何，只要你归于金某麾下，改为我契月国效犬马之劳，以事唐之忠事契月，可好？”

　　见千秋沉吟不语，他又道：“某难得见有如此胆色的女将，也不愿与你为难。这样，迷魂阵摆成后三日内，唐军不拘是谁，均可入阵，但赌约稳定，桑将军意下如何？”

　　千秋看了一眼薛谨和程好，程好摇了摇头，薛谨却徐徐颔首。千秋一拧眉，下定了决心，高声答道：“金将军，三军为证，不行食言！”

　　“金某虽然鲁莽，但从不食言！”金豹同样高声回覆。

　　两军主将告竣了协定，各自退却，静待三日之后迷魂阵成，两位主将以身作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