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颖阳城

　　军情紧急，迟则生变，薛昭唯恐慢上一步让契月国钻了空子，出了都督府后立刻赶往城外，点齐五千军兵，带着副将周行马上奔赴颖阳城。

　　颖阳离雁门不外二百里地，隶属代州丰县，在它的城西修建有代州最大的粮仓——丰年仓。而这么近的路程，在契月军队兵临雁门关城下，城中粮草隔离的时候，颖阳城都没有半分前来支援的意思。虽然郭待封在信中说得堂而皇之，颖阳近日天降暴雨，粮草运输未便，恐怕半路出了事情，两边都担待不起，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就是为不想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而已。

　　陈金台在民间深受恋慕，但他身世贫苦，又是文臣，故而身世将门的郭待封就格外看不起他，再加上他身为一州都督，官位在郭待封之上，这就令他愈加不忿。陈金台个性宽和，不与他盘算，他却认为陈金台软弱好欺，这次雁门有难他竟胆大包天地作壁上观，拒绝听从调治，这一举动令薛昭异常恼火。

　　颖阳城。

　　“将军神勇！”校场中一人练罢一套枪法，收势站定，四周马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那人露出一个略带自得的笑容，从士兵手中接过巾子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围观的军兵们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吹嘘着。

　　“郭将军乃名将之后，果真特殊！”

　　“这枪法也是盖世无双！”人群中有人高声赞道，“即是罗游在世，将军面前，他也不敢造次！”

　　郭待封被一意奉承的属下们团团困绕，耳中灌满了溢美之词，心中十分满意，挥了挥手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众人欢呼一声，各自散去，郭待封则带着副将倪东和幕僚梅邕回到了颖阳城守府。三人刚刚坐定，仆人端上了茶水，忽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河东道行军大总管薛昭率军前来，已到城外。郭待封端着茶杯往嘴边送的行动顿住了，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也欠好闭门不见，只得不情不愿地让士兵将他请进城来。

　　薛昭带着军队进了颖阳城，即即是他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现在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偌大个颖阳城中，竟不见半分紧张备战的迹象，就连刚刚城上应答的士兵也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让人绝不怀疑契月国取这座城池能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末将郭待封，见过薛大总管。”对于薛昭，郭待封也并不放在眼里，认为他只不外是凭运气入了先帝的眼，这才一路青云直上，封侯拜将，并没有什么真本事。薛昭何等眼力，只消他一个行动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内心所想，他原来对郭待封就没什么太好的观感，又见他把个战略要地治理得一塌糊涂，言语举止自豪轻慢，一时间，薛昭心中的反感险些压抑不住，冷冷问道：“郭将军，你可知卧龙、江渠二城已经陷落？”

　　“啊？这么快？”郭待封脱口而出，见薛昭脸色难看，连忙找补，“不是，末将是说，这二城守将竟如此失职，实在是罪不容诛！”薛昭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满腔怒火，催动胯下战马往城守府走去，不欲再与他多言。

　　城守府转眼就到，郭待封察觉到了薛昭周身散发着的熊熊怒火，一时间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将他请到主位坐了，自己坐在他下手。半晌，不闻薛昭说话，他只好开口打破了僵局：“薛大总管不在雁门关抗敌，为何突然到此？”话音刚落，不等薛昭回覆，外面又传来斥候的高喊：“敌袭！已至城东二十里——”薛昭神情一凛，立即起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付托周行速带人去将城外丰年仓粮草运入城中。

　　听薛昭要运粮，郭待封脸上闪过一丝张皇，恰好被薛昭看在眼里，他一拧眉，问：“怎么，郭将军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末将只是、只是——”

　　“郭将军为何吞吞吐吐？有什么话，何妨直言？”薛昭语气严厉，郭待封头垂了下去，期期艾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时，旁边梅邕突然哆嗦着声音说道：“回大总管的话，丰年仓……已经空了。”

　　“什么？！”薛昭又惊又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邕和郭待封对视一眼，两人突然同时指向了副将倪东，郭待封道：“薛大总管！这都是倪东的主意！他说颖阳城前有雁门关为屏障，四面州县林立，是战火所不能及之处，粮草囤积久了一来无用，二来泯灭人力看管。颖阳商旅众多，往来流转也方便，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搬空了丰年仓？”薛昭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那副将倪东一听郭待封这么说，也急了，撩战裙跪倒在薛昭面前：“薛大总管明察！末将怎么敢出这样的主意？郭将军卖粮一事末将略有耳闻，也曾多次劝阻，奈何他不仅不听，还和梅邕这奸人一同排挤倪某！倪某若不是家中另有怙恃需要赡养，早就辞官回乡，再也不愿受此折辱了！”

　　“可有此事？”薛昭凌厉的目光扫向梅邕，梅邕吓得抖如筛糠，不敢言语。薛昭又问郭待封，他的倔脾气却突然上来了，冷笑一声：“是，是我做的，那又如何？薛大总管远在安京安享太平，你却不知边关贫苦，代州一半钱粮皆出自颖阳城！若非郭某苦心经营，哪有他代州都督陈金台的政绩？到头来竟全是郭某的不是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薛昭大步流星出了城守府，飞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着郭待封，“本朝自当今圣人继位以来，一向重视边关戍防，而非钱粮。某在路上已经了解过了，在你来此之前，陈都督年年考绩都是上上，并未曾因为你而有何改变。”

　　“反倒是你，每每到了上税的时候，就三五天不见人影，总是要陈都督再三敦促，才勉勉强强交齐。私自贩卖军粮是砍头大罪，如今大敌当前，某还未及追究于你，怎么，你现在却想以此邀功？”说罢，薛昭实在不耐烦再和他斗什么机锋，一磕马镫，直奔东城门而去。

　　城东的士兵们还坐在女墙后，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大叫小叫地凑在一起玩着双陆，并没有将敌情放在心上，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人满脸焦急地在同袍们身边打转，试图让他们停止嬉闹，然而收效甚微。

　　“归位！”

　　薛昭一声怒吼，宛如平地里起了一道惊雷，离他比力近的几小我私家，甚至被这一声吼吓得一跳。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转头看声音来处。有认得薛昭的，当下扔了手中双陆，慌张皇张地抓起武器溜回自己的位置，不认得薛昭的一看他兜鍪之上插着的修长华美的长翎，再看郭待封跟在他身侧，便知他身份不低，这白面将军剑眉星目，杀气凛然，自家主将往他身边一站，气势上就平白先矮了半截，知道这是个欠好惹的主，遂十分乖觉地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只用眼角余光去偷偷审察薛昭。

　　薛昭无视了明里暗里投来的视察的目光，手握银戟站在那里，声如洪钟。

　　“某乃河东道行军大总管薛昭，奉圣人之命前来支援颖阳城。颖阳城城守郭待封因涉嫌私自贩卖军粮，不平从主座谕令，暂停其一切职务，从现在起，全体军兵无论军衔品级，一律由薛某调遣。诸位将士们可能有人认得薛某，也听过薛某军中的规则，凡今日能在此与薛某并肩作战者，俱是薛某手足，生死相托，决不辜负！但，如有怯懦、私逃、泄密、煽动诸般行为，薛某亦决不迁就，视情节轻重，一律军法论处！薛某治军向来赏罚明白，是衣锦回籍照旧万人唾弃，全在诸位一念之间。”

　　薛昭说着，往远处一看，隐隐已经能够看到契月国军队的旗帜和行进时卷起的滔滔沙尘。他抬手往城下一指：“面前是契月国虎狼之师，身后是一城无辜黎庶，再往后是我大唐万里如画山河，在山河的某一处居住有我们的怙恃妻儿，故旧师友，难道我们要不战而降，放任蛮夷铁蹄来蹂躏我们的家园吗？”

　　郭待封的副将倪东是个热血且耿直的人，听了薛昭这一番话，感动得虎目含泪，大吼一声：“某愿追随大总管，恪守颖阳，卫我家国！”有了他起的头，满城士兵都一扫先前的颓废惫懒，齐声高呼着“恪守颖阳，卫我家国”，一片意气风发。

　　薛昭却没有再说话，手扶城墙垛口望着远远而来的烟尘，眉头紧锁。郭待封被薛昭强行剥夺了全部职权，现在看颖阳城军队上下也已经被薛昭一席话所鼓舞，士气大壮，心中暗叫一句“不妙”，贴着墙想要趁着薛昭等人不备溜走，却被急急遽赶来的周行抓了个正着。

　　“郭将军哪里去？”周行是个黑壮的中年将军，当年和薛昭一同参军，他本是屠户身世，比起薛昭，他行为举止更多了几分粗豪，但是心思却十分细腻，是薛昭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刚刚他前往丰年仓扑了个空，来东城的路上，他向城中粮铺一探询，得知了郭待封曾经亲自出头主持售卖粮食的事情，周行稍一思索就猜出了其中内情，畏惧薛昭被郭待封蒙蔽，快快当当来向他禀报，没想到正好堵住了想要趁乱溜走的郭待封。

　　“摘了他的兜鍪，剥去官服，先押入大牢待审。”薛昭头也不回地付托周行。

　　“薛昭尔敢！”

　　“本将如何不敢？押下去！”

　　薛昭转头看向郭待封，眼神冰凉似雪。

　　“几多人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土地，怎容尔等宵小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