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契月祸

　　“更重要的事？”圣人眉头皱得更紧，“你且讲来。”

　　“千秋在万重山中时，师父与师叔经常说起：天人相应，凡世事有巨变，必有先兆示人。譬如地震之前，鸡犬不宁；暴雨将至，蝼蚁出穴。千秋今于嘉虞山黑熊口中救下世所稀有的白鹿，如今它又归于宫廷——据千秋所知，契月国的图腾似乎就是黑熊吧？”

　　圣人颔首：“你说的不错。传说契月国先祖冬日里在山中行走，天降大雪，迷失了偏向，幸好被一头偶然从甜睡醒来的黑熊所救，等到雪停之后，他被过路猎人发现，这才走出深山。厥后，他建设了自己的部落，为了谢谢黑熊当年的救命之恩，他就将部落图腾定为了一头黑熊，一直到他的后人建设契月国，这图腾也没有改变。每一个契月国儿郎在成年时，都要在胸膛上纹一头黑熊，作为勇猛坚贞的标志。”

　　“我们大唐一直将见鹿作为祥瑞的象征，倘若这鹿被野蛮的黑熊所伤——”秦细细微微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细想。

　　千秋接过了她的话茬，面色冷峻地增补完了她没有说完的话：“契月将侵我国邦。”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陪同着一声急过一声的高呼：“圣人！雁门关急报！”御书房中四人同时一惊，齐齐看向门口。书房门向两边一开，一名栉风沐雨的士兵脚步踉跄冲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哆嗦着呈给圣人。

　　圣人绕过几案，亲手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心情骤变。那士兵嘶哑着声音道：“圣人！阿史那枭此次纠集周边各个小国，号称有精兵十万，日夜进攻雁门关，城中所剩陈粮不多，新粮却迟迟未到，都督恐难以支撑，特派某快马加鞭将军情转达京城并请求支援！”

　　那卷帛书上字迹潦草，显然是急遽写就，连墨汁都没来得及晾干就卷了起来派人送出，足见军情紧急。然而，在那之前竟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京中，最近的一次照旧在中秋宴后，从阿史那贤口中听到了几句现任契月王阿史那枭在边关黑暗有所行动的消息。

　　至于军粮——“马明德，宣魏王进宫！”圣人冷声道，垂眸看向眼前还跪在地上一身狼狈的那名士兵，语气放缓了一些，弯腰把他扶了起来，“你一路辛苦了，快起来一旁坐下。”士兵千恩万谢，在薛谨下手落座，圣人将帛书递给千秋，千秋接过一看，恨恨地握紧了拳头：“阿史那枭这是欺我大唐无人了吗！”

　　圣人拍拍手，唤来几个宦者将沙盘抬上来，招手叫千秋三人过来看。三人离席来到圣人身边站定，圣人刚要开口，千秋突然抬手制止了他：“兄长且慢，这儿另有只害虫没有清理。”话音刚落，只见那刚刚还低眉顺眼满身疲惫的士兵突然从靴筒中抽出短匕，朝着圣人就扑了过来。

　　薛谨站得靠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飞起一脚踢向那伪装成送信士兵的刺客。刺客身法十分灵活，一闪身躲过，从沙盘另一侧再次提倡了进攻。千秋将秦细细往身后一拉，腰间宝剑出鞘，剑尖绝不拖泥带水地刺向刺客的咽喉。刺客被逼得退却一步，这时，薛谨的剑也已经到了，他被二人联手阻拦，无法靠近圣人半步。

　　这时，恰好马明德带着户部尚书魏王李祥到了御书房，眼看刺客突然改了目标，身子一纵脱手要去抓李祥。千秋情急之下抬手将左衣袖往上一捋，露出绑在左臂之上半尺长的短弩，瞄准刺客后心，一扣悬刀，一支冷光闪烁的弩箭破空而出，刺破了他身上的甲胄，深深扎进了皮肉之中。刺客向前的行动一滞，被紧随而来的薛谨一剑挑飞了手中短匕，然后用力踹了他的膝窝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圣人一声大喝，侍卫们鱼贯而入把那刺客制住，押到圣人面前。

　　“你是何人！？”圣人厉声喝问。那刺客轻蔑一笑，默不作声，千秋哼了一声，手腕翻转，宝剑切断了他周身甲胄的系带，用剑尖一挑他的衣襟，示意圣人仔细看。圣人定睛一看，刺客胸前纹着一头抬头作咆哮状的黑熊，毛发耸立，气势汹汹，不由大惊失色：“契月人？”

　　“是契月军奴，”千秋指了指刺客的耳廓，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豁口，像是被特制的刀具切下来得一样，因为时间久远，边缘已经变得十分平滑，但仍依稀可辨当年的惨状，“都是战场上失利的契月将领的后人，从小耳朵就被切去一块，每年一次，一直到再也无法愈合如初。”那契月军奴朝着千秋啐了一口，千秋眯眼一笑，寒意森森：“你恐怕恨透了大唐吧？”

　　“薛蛮杀我阿兄，使我阿爷败北，我全家上下俱因此受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契月军奴咬牙切齿，那模样令人绝不怀疑，倘若被契月高昌等周边小国称为“薛蛮”的骠骑上将军薛昭站在他眼前，他豁出命去也要生啖其肉。

　　“那你就做鬼去罢！”魏王李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手攥住了千秋射中他的那支弩箭，狠狠往前一送。千秋的弩是由天机门内最擅长机关暗器的玉方真人亲手打造，轻巧便携又威力巨大，弩箭箭头和箭杆是由精钢一体铸造，留了五道血槽，在人无知无觉间就能让血液以极快的速度大量外流，最终因为失血过多而丧命。李祥这一送没关系，尖锐的弩箭原来被契月军奴的甲胄卡住，虽然血流不止，但是一时半刻性命无虞，猛然被外力一推，弩箭顺利地穿透血肉直至没顶。契月军奴发出一声惨叫，扑倒在地，片刻之后就没有了声息。

　　“大兄！”圣人不赞同地斥道，“你怎么能就这样把他杀了呢？我原本还想——”

　　“这种人就是契月的死士，家仇国恨，全都算到了我大唐头上，并非什么主要人物，问也问不到什么的。何须白费口舌，听他羞辱那些为大唐赴汤蹈火的将士们？”李祥不屑地踢了一脚那军奴的尸体，理直气壮地打断了圣人的话。圣人不悦地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让侍卫和宦者处置惩罚军奴的尸首。

　　“大兄，这送信人虽假，但信中所言之事倒是不假，这军情书信想必是契月王阿史那枭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叫你来是为了一件事——粮饷。据朕所知，粮饷早在上个月就应当抵达边关，为何直到书信写成之日，都没有到达呢？”圣人负手而立，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魏王。

　　魏王额角冒出了冷汗，小心翼翼地试图解释：“这、这个是因为下面的人核对数量的时候出了点纰漏，所以臣正在命他们重新核对。此事涉及国家安危，故此臣不敢有丝毫松懈啊！”

　　圣人一半面目隐在帷幕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他脸上的心情，但是千秋能猜得出来，魏王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你这个户部尚书倒是辛苦了，照旧回到府中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吧。”果不出千秋所料，圣人再开口时，已经直接明确地免去了魏王李祥户部尚书的官职，并将他禁足在了魏王府之中。李祥还想再争辩，一抬头正撞进圣人冷冷的眼中，马上满身一哆嗦，不敢再多嘴，悻悻地行礼退了出去。

　　御书房中转眼又只剩下了一开始的四人，圣人重重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沙盘，没再说话。千秋想了一下，朝他行了一礼，继续假扮士兵的契月军奴到来之前的话题：“兄长，那幅画既然能被人在神鬼不觉间偷换，说明皇宫的守卫还要增强，但是千秋以为此人未必有侵犯之心。否则，以他的能力大可如刚刚契月奴一样行刺，而不是久有故意来仿一幅画。那白鹿，未尝不是对兄长的善意提醒。”

　　“你这么说，似乎也有些原理，”圣人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那依你所见，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自然是先增强宫中守卫，尤其要派人贴身掩护兄长您。然后，派信得过的探子快马前往雁门关打探实情，在此期间，千秋以为有须要开始集结军队，准备粮草了。这样一来，万一军情属实，雄师可以随时开拔，以免贻误战机。”

　　“善哉！就依你说的去做吧！”

　　“兄长若无意见的话，今晚就让薛将军留在宫中近身掩护您，等到明日再详细部署。”千秋建议道。圣人允了，千秋又嘱咐了薛谨几句，这才行礼告退。

　　此时六百声闭门鼓早已敲过，安京城进入了宵禁时间，桑府离皇宫路程较近，千秋便邀请秦细细到贵寓暂住一晚。月白风清，两人骑着马并辔而行，迎面和一队巡逻的金吾卫相遇。为首的是一名高峻结实的青年将军，将掌中铁槊一横，拦下了两人：“何人犯夜！”

　　千秋摘了腰间千秋卫的金牌往他眼前一亮：“千秋卫上将军桑千秋与千秋卫长史秦细细，宫中议事归来。”青年将军借着月光仔细看了腰牌，确认无误后派了两名士兵护送二人回去，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

　　当夜，秦细细与千秋抵足而眠，天南地北聊了许多。最后，在千秋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听到秦细细轻声问了她一句：

　　“沧海不行及，你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吗？”

　　她张口欲答，困意却突然袭来，将她拉入了深沉梦乡。梦里四面八方随处千奇百怪，而她陷在其中无法挣脱，也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