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趁梨花

　　桑千秋回京第二天，桑府就迎来了两位客人。

　　鲁国公程捷之孙程蘭和胞弟程英两人同桑远素来交好，这次听说千秋回来，受家中尊长嘱托，带了不少礼物前来。桑远将兄弟二人迎到厅上坐下，付托侍婢去叫千秋。纷歧会儿，侍婢孤身一人回到了正厅，禀道：“大郎君，二娘子正在练武，奴未便上前，特来回禀。”

　　桑远闻言朝程氏兄弟歉仄一笑：“二娘练功时，轻易人难以接近，是某思虑不周，二位兄弟见谅。”

　　程蘭笑了：“无妨无妨，二娘子如此勤奋，是远弟家的福气啊！”程英眼珠一转，看向桑远：“千里兄，不如——让小弟去看看？”程蘭瞪了弟弟一眼，程英冒充没有看到，眼巴巴看着桑远。桑远失笑：“走吧，我们一起去，她应当快要结束了。”

　　三人来到桑府的练武场时，恰好千秋一套枪法练完，一个旋身，掌中银枪带着风声刺出，猛地收势悬停在半空。枪止住的同时，她也随着一抬眼，一双眼睛里迸发出来不及掩藏的锐气和杀气，将桑远都震得退却了半步。待她收枪站定，看清面前的兄长和两位陌生的郎君，周身上下的凛冽气势马上一收，像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到桑远面前，喊了一声“阿兄”，然后朝着程氏兄弟矜持地福了福身。

　　桑远微微侧身，给三人相互介绍了一番。程英迫不及待地拍开程蘭按在他肩上的手，凑上前道：“二娘子好枪法！但不知擅射否？”

　　千秋微微一笑：“骑射之道，某不外略通一二而已。早听闻鲁国公府一门忠义，战功赫赫，府中子女或文或武，俱是栋梁。程氏斧天下闻名，程三郎想必也是其中妙手，他日有时机，千秋须要讨教一番。”

　　“好说好说！那我们——”程英是个出了名的武痴，早早就把京中各大武将世家子弟挑战了一遍，有输有赢，他倒心宽，从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下次再见还能与对方谈笑自如，故而在京中人缘极佳。此番听到千秋主动邀请他切磋，程英恨不恰当下就履约，后腰被兄长不动声色地狠狠捅了一记，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清了清嗓子，重新说：“啊程某是说，那我们就择日，择日，由二娘子定地方和时辰，派小我私家来我家知会一声即可！”

　　“没问题。”觉得这程氏三郎着实有趣，千秋笑眯眯应了下来，无视了一旁桑远的眼神体现。

　　“阿兄，你先带着程家二位兄长去正厅吃茶？儿先去换一身衣服，马上就来。”千秋看向桑远，桑远颔首，笑着让她快去，自己则带着程氏兄弟返回了正厅。

　　女婢端上了茶汤，程英突然叫桑远：“千里兄！”桑远轻啜了口茶，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那个……我——”

　　“你什么时候有了口吃的毛病？”桑远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程蘭听了也放下茶碗看了过来，程英马上连脖子都红了，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二娘子可曾许了人家？”最后几个字轻得险些听不到，但是桑远武状元身世，耳力极佳，一字不落听得真真切切。

　　桑远脸色马上一肃，警惕道：“你想怎样？！”

　　“我、我想——”

　　程英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二哥程蘭捂住了嘴：“想什么想？你不想！”

　　对程蘭的反映十分满意，桑远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没什么的，我们二娘早些年和越家二郎定下了婚约，可惜两家突遭巨变，越二不知下落，二娘也在外借居多年，昨日才回家。不急不急，我和家母都想多留她几年，再为她择一佳婿。”

　　“我早就说了，你这跳脱性子，没哪家小娘子看得上你！”程蘭朝一脸失落的弟弟翻了个白眼。桑远也在一旁戏谑地笑：“就是！说不定你还打不外我们二娘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千秋的声音：“阿兄，你说谁打不外我？”话音未落，千秋从门外不急不缓走进厅中，她换了一身棋纹青绫长衫，腰扎八宝锦带，足蹬红罗鸳鸯履，顾盼生辉，神采飞扬，把厅上三人都看得愣住了。

　　桑远率先回神，抚掌笑道：“二娘这身真是悦目极了！看看时辰也近午时，不如我们爽性出门去用午食？”

　　千秋略一思索，点了颔首，让女婢去知会了庄氏一声，就和桑远等人骑马出了门。刚一出门，桑远就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顶帷帽扣在了千秋头上：“戴着，入了京城就要有京城的规则。”千秋有些不适应地转了转头，勉为其难接受了桑远这套说辞。

　　四人出了坊门，由桑远带路，弯弯绕绕穿街过巷，入了另一道坊门，在一家门口挑着青旗的酒肆前停下了马。千秋抬头看去，只见青旗上写着字迹挺拔秀丽的三个大字——“趁梨花”。

　　见千秋盯着酒旗看个不停，程蘭微笑着替她解惑：“这家人来自苏杭，东家卢娘子酿的‘梨花春’甘甜清冽，故为酒肆起名‘趁梨花’，二娘子若能饮酒，可以尝一尝。”

　　“趁梨花，”千秋又把酒肆的名字咀嚼了几遍，笑了，“青旗沽酒趁梨花。真是好名字！”

　　“娘子的诗也是好诗！”门口传来女子浅笑的柔婉嗓音。千秋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个正青春的娘子，梳着妇人发髻，黄衣白裙，样貌清秀，真如一枝梨花般悦目。

　　卢娘子将四人请到店内，问桑远：“桑将军照旧老样子？”桑远摇头，指了指千秋：“看她喜欢什么，我们三人随她就好。”

　　“奴还未曾问，这位娘子是？”

　　“这是家妹。”

　　“哦，原来是二娘子！早就听桑将军提起，一直无缘得见，娘子以后可要常来呀！”卢娘子掩唇笑道。

　　“那是自然，”千秋淡淡一笑，“只盼娘子到时候不嫌烦才好。”

　　“怎么会！”卢娘子一面说一面招呼酒博士过来，“郎君娘子们看看要些什么，只管付托，奴先去后厨看一看。”

　　几人点了酒菜，正一边闲聊一边吃着，忽听门外传来吵嚷声，隐约有人提到“桑家”、“桑二娘”。千秋正欲夹菜的手顿住了，侧耳细听，其余几人亦是如此。

　　说话的是一群浪荡子，他们正放肆评点着京中世家女们的容貌，新近回京的桑千秋理所虽然成为了他们谈论的中心。

　　“敢议论桑阎王的妹妹，你们嫌命太长了么！别忘了，他可是最爱来这儿吃酒的！”有人提醒同伴们。

　　“怕什么！哪有那么巧？”

　　千秋可笑地瞥了一眼兄长，桑远嘴角抽了抽，默默低头饮酒，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听说这桑二娘昨日回来，圣人特意赐下膏泽，从城门到桑府洒扫一新，黄土垫道，宫中太后又赏了不少奇珍异宝，真把她当成宝物一样，这么些年，还没有哪家娘子有这等体面呢！”

　　“刘兄昨日不是去城门那儿看过了么？快说说那桑二娘长得如何？”

　　“嗐！她直接上了牛车，旁边守着桑阎王，我哪里能看到！”

　　“该不会——是个无盐女吧？”

　　“哈哈哈哈王兄阅美无数，寻凡人物虽然入不得你高眼喽！”

　　“倒是不知这桑二娘比起曾兄家里新得的美婢如何？”

　　“不如尔来睁大眼看上一看如何？”浪荡子们正说得起劲，背后突然有人冷笑一声。桑千秋最是听不得这等有辱斯文的市井闲话，等桑远几人反映过来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朝外走去，顺便抛给他们一个“坐着别动”的冷厉眼神。

　　浪荡子们先是一惊，待看清面前站的是个小娘子，立刻挂上了轻浮的笑容，为首的那人调笑道：“哟，小娘子莫要生气，那桑二娘定然是不如你的，不如——嗷嗷嗷啊啊啊——”话音未落，他就发出了一串惨叫摔倒在地。千秋脱手的速度太快，旁边几人只看到一道青影一晃，领头的浪荡子手腕就已经被拧错了位，软绵绵垂着，痛得他左手握着右手腕子在地上翻腾。

　　“你，你竟敢伤了渭城侯家的大郎君！快快留下名姓，侯爷饶不了你！”一个生得又黑又瘦的浪荡子喝道。

　　“行啊。”千秋轻轻拍了拍手，“你且听好，某乃天子亲封英郡主，天机门嫡传门生，桑氏千秋。去找你们侯爷起诉的时候，切记可千万别告错了人！”

　　“看来本将也需要造访一下渭城侯了，”桑远踱着方步从酒肆里走出，“王大郎今年也该领荫官衔了吧？如此目无尊卑，恐怕尴尬大用啊！”

　　“桑、桑、桑——”那渭城侯的宗子哆哆嗦嗦指着桑远，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适才不是一口一个‘桑阎王’叫得挺欢吗？”桑远上前一步，抬手钳住了他的脖子，“知不知道某若是想治你，基础都不用动手？皇家御封的郡主也是你们敢挂在嘴边狎戏的？”

　　千秋拍拍桑远的胳膊，桑远看向她，见她微微摇了摇头，眼光朝一旁的浪荡子们身上扫了一下，心中了然，松开了王大郎：“还不快滚？再让某在此地看到你们，治你们个寻衅滋事之罪！”

　　一群人连忙颔首哈腰地保证再也不在“趁梨花”四周泛起，得了桑远不耐烦地一摆手，忙不迭转身就跑，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卢娘子此时也被前面的消息惊动了，出来时恰好听到桑远最后一句话，长出一口气：“多谢将军。这群小郎隔三差五就过来奴的酒肆吃酒嬉闹，还屡屡赊账，直叫奴敢怒不敢言，想来将军此番一通恐吓，他们短时间内是不敢再来了，谢天谢地！”

　　“哦？他们常来这里？”桑远奇道。

　　“奴听了几耳朵，说是这王郎君得了个什么宝图，有什么天命之物在此，奴也不甚明白。”卢娘子想了想，说。

　　“宝图？天命之物？某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千秋挑眉，指尖轻叩桌面，一手托腮，努力地追念着。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窗外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舞，上面的“趁梨花”三个大字也随之翻起层层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