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

　　相框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似乎砸在了黎歌的心上，心中那些美好的过往，温馨的情感，都一并打碎了。每一片破碎的玻璃片，都投射着她狼狈不堪的身影。

　　陆开国从军多年，性格坚贞稳重，不善言辞，虽然看待陆楠潜鲜少有温情时刻，冷硬外表下藏着他鸠拙又朴素的爱，陆楠潜看待父亲敬重且崇敬，那是他人生的标杆。虽然早知陆楠潜在江姨去世后就和陆叔叔决裂，可当他真的以一副决绝姿态泛起时，黎歌才直面感受到他滔天的恨意。

　　看待他的父亲尚且如此，那对自己呢，在痛苦中不得不旦夕相处，会有多怨恨？黎歌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满身发冷，僵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动。

　　今天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之间，让她手足无措，来不及反映就被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一切击得晕头转向，黎歌忘记了挣扎，任由陆楠潜拉着她离开。直到车门被重重关上，黎歌才如梦初醒，眼看着陆楠潜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绝尘驶离。

　　离开市区后，车速越来越快，汽车引擎轰鸣，震得黎歌险些耳鸣，她死死咬着唇，尖叫声就堵在嗓子口，却憋着一口气一声不吭。现在她已经辨不清偏向，只知道陆楠潜的车下了高架，往郊区某个不知名的山里驶去，环山路算不得平坦，门路两边的枯树枝擦着车窗，摩擦出尖锐的声音，偶尔和劈面的车相擦而过，灯光直直地刺进她的眼睛，鸣笛声难听逆耳，惊得黎歌一身冷汗。

　　他在处罚她。

　　她徐徐地闭上了眼，某一瞬间，黎歌竟生出了和他一起终结在这里也不错的念头。

　　可是她今天做错了什么？黎歌追念起陆楠潜冷凝阴寒的面色，看向陆开国时，目光里有怨恨，戒备，甚至另有鄙夷……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起陆开国还没说出口的回覆，黎歌突然睁开眼睛，终于尖叫作声：“停车！”

　　就算一起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陆楠潜一踩刹车，车稳稳地停了下来，惯性照旧让黎歌狠狠地往前倾了一下，再狠狠地摔回座椅上，后背磕得生疼，她按着胸口，强忍着呕吐的激动，降下车窗，深冬的冷风灌进来，裹挟着无限的寒意，黎歌一个哆嗦，那股恶心感也消去不少，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原来不知不觉中，车已经开到山顶，远处的灯火人家静谧又美好，总有一盏是夜行旅人的心安处，可惜没有一个是她的归处。

　　黎歌还未开口，就听到陆楠潜的声音比夜风更冷，一开口就是不容拒绝的强势犷悍：“以后禁绝再见他。”

　　陆楠潜没有看她，只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他停车的地方恰好是山顶的观景台，山下的景色一览无余，门庭若市，光影浮动，热闹喧哗，那是温暖的人间。

　　黎歌看着他的侧脸，陆楠潜的脸上似乎拢上一层寒冰，坚贞硬朗，他抿着唇，似乎在尽力隐忍着。

　　她轻声开口：“为什么？”

　　陆楠潜轻笑了一声，重复着黎歌的问题，又像是自我拷问，似是喃喃自语：“为什么？”他笑意酷寒地摇了摇头，他要怎么回覆这个问题呢？他难以启齿。

　　陆楠潜的声音像山风一样严寒，那样彻骨的冷意，像是在山底酝酿了千百个夜晚的孤苦，他似是有些疲惫，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傻气，无可见告，他说道：“黎歌，我以前和你说过，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为什么，也不是所有为什么都能获得一个答案，所以，没有为什么，你不许再见他。”

　　他压抑地阖上眼睛，不想再泄露心底的情绪，他以手覆面，盖住自己紧皱的眉头和痛苦的神情，也盖住黎歌探究的目光。

　　他不想说。

　　陆开国的话在黎歌的脑海中再次响起，曾经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让江晚音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可陆叔叔却说江姨厥后没有再打电话给陆楠潜。可当年陆楠潜那时候的反映和看待黎歌态度的转变，无一不在证明，这场悲剧和黎歌脱不开关连。

　　黎歌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指甲险些陷进肉里，她伸手覆在陆楠潜的手上，终于照旧徐徐开口：“陆叔叔为什么会和林姨打骂呢，他们情感那么好……”她的声音里带着茫然，说到这里，已经不敢也不愿再继续下去了，她咽了咽喉咙，照旧鼓足了勇气，像是在宣判自己的罪行：“他们打骂与我有关对吗？是因为我，江姨才气的……”

　　话音还未落，陆楠潜突然睁开了眼睛，黎歌吓得手一缩，不自觉地往车门处退了退，陆楠潜欺身压过来，目光像是锁定猎物的豹子，闪着危险的信号，极具侵略性。他强势地捏着黎歌的下巴，迫使她和自己对视。陆楠潜盯着黎歌的脸，生怕错过她丝毫的心情变化，努力抑制的怒火在现在处在一个濒临发作的临界点，陆楠潜的声音降低：“他和你说了什么？”

　　黎歌的下巴传来痛意，她皱着眉挣扎却挣脱不了，索性迎上他怀疑的目光：“没有，陆叔叔什么都没和我说，但我想知道，陆楠潜，你告诉我好欠好？”

　　陆楠潜不说话，缄默沉静地低头看她，他的眼神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海底，危险神秘，暗潮涌动。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终于手下力气松了几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黎歌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她的眼中浮起一层泪水，满眼的恳求：“我逃避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从前，我不敢知道真相，也不敢去想，我怕自己面对不了，蒙受不住，我怕追根到底，我才是害死江姨的元凶。可是我现在不想这么糊里糊涂的下去了……”

　　那个晚上，几个小时前，两家人一起共进晚餐，席间气氛欢喜，其乐融融。江晚音还温柔地说：“我们眉眉终于长成大女人了。”而几个小时后，江晚音就因为与陆开国剧烈争吵而心脏病发离世。

　　这个疑问已经折磨了黎歌四五年，似乎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困在愧疚和自责中，不见天日也无人赦免。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黎歌的眼眶中滚落，宣泄着她无从排解的绝望与痛苦，她抑制住双手的哆嗦，努力调整了情绪，让自己镇定一点：“陆楠潜，即便你在心中早已给我判了死刑，能否向我陈述所有罪状？”

　　生死无常，她在其中到底饰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黎歌顽强地看着他，期待着一个确切的答案。陆楠潜的手被她紧紧地握住，他能感受到她汗津津的手心，那双手还微微哆嗦，那是期待宣判前的忐忑。他看见她眼中的惊骇与无助，曾经的黎歌从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她无忧无虑，目中有令人炫目的骄傲，那是他教养和宠溺出的自信，她是他盛赞的小玫瑰。

　　可如今他的玫瑰在愧疚自省与自我怀疑中失去了色泽，他怎能不心痛。

　　陆楠潜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黎歌顺从的闭上眼睛，长睫划过他的手心，她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良久，陆楠潜的声音传来：“那件事……泉源不在你，对不起，目前我没有措施说的更多，黎歌，今后以后，放过你自己。”

　　不仅仅是黎歌在受煎熬，陆楠潜更是那个直面痛苦的人，黎歌错了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卷进这样的无妄之灾中，母亲错了吗？她也同样无辜。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最心爱的女孩子，以那样畸形的关系组合在一起，他要如何自处？

　　现在，他还没有措施坦然说出口，那些不行告人的故事，难以启齿的秘辛。

　　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黎歌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与脆弱，终究照旧选择默不作声，她永远也做不到去欺压缕И潜。

　　山风咆哮，风势越发猛烈几分，狂风吹进车厢，裹挟着什么掠过黎歌的脸颊，割得生疼，黎歌感受到脸上的湿意，雪花在温热的皮肤上很快融化，只剩小小的雪花棱片。

　　车里一片平静，黎歌傻傻地把手伸出窗外，直到指尖落上雪花，她才确定——是今年的初雪。

　　期待已久的下雪就在这个时候悄然而至，不分场所犷悍地闯进了他们的世界，差异于往年平静温柔的落雪，那么急促猛烈，带着往事汹涌而至，络绎不绝。

　　真是漫长的无尽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