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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去

第二五章

浮云去 北山松 5357 2019-04-12 22:11:50

  白老爷子在家里也是担忧得一夜未眠。天还未亮就急遽赶到打谷场,看到沈怀瑜和娟娟两人正在翻稻子。他在窝棚口坐了,噗呲呲地吸着水烟袋。这一日太阳晒下去,之前半干的谷子也能收了。老天爷再给两天好太阳,这一季的稻子就全晒妥了。看着眼前两个忙碌的年轻人,白老爷子心里跟吃了蜂蜜似的,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完全松弛下来,困意便上来了,和两个晚辈道了别,直接钻进窝棚里睡觉去了。

  樊茂才昨天被老马喊去将那头摔死的老牛剥了皮,因为天气突变,慌忙赶到打谷场上帮秋英抢收,那头牛只剥了皮,还没来得及解。这日,忙完了秋英家的活,便要去老马家解那头牛。娟娟瞧着天上亮堂堂的,一丝云彩也没有,一时半会儿不行能有雨,便拉上沈怀瑜,跟樊茂才去老马家看热闹。

  老马家住在村西边,三人直接从村后的路绕已往,这便要经过老于头家。由一根大树劈做两半并排平放形成的浅易小木桥横在水沟之上,连接着这岸和那岸。这岸在阳光地里,那岸笼在树荫中。老于头家的三间茅草房就在沟那边,也被一条沟隔在阴影里。墙头上长着许多杂草,两扇窄木头门上着锁,锁已锈蚀,从门缝望进去,满院荒草和落叶,看上去十分荒芜。

  娟娟瞧着那院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鼻子一酸,道:“小时候,一到夏天,我和圆月另有圆月三姐最喜欢到这条沟里游泳了。玩够了就到于爷爷家院子里摘酸杏吃。于爷爷还专门在那两棵小燕树中间栓了一条青藤,给我们荡秋千,我们三个在那儿荡秋千,于爷爷在堂屋门口编篮子。”说着,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哎!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这样了。”

  樊茂才:“再好的屋子,没人住,不久就荒了。看着吧,再过一段时间啊,这屋子该塌了。”

  娟娟小声道:“难道就让屋子这么塌了么?”

  樊茂才:“大伙儿不缺地方住,老于头又去的那么惨,谁愿意进去住啊!不住人,那就只有任它塌了。”

  沈怀瑜:“有人。”

  娟娟讶异地转头仰脸看他。

  沈怀瑜:“叶子落得随处都是,唯独桥上少些,说明有人常在上面走动。”

  娟娟:“会是谁呢?”

  沈怀瑜:“是谁有什么关系,有人住,屋子就塌不了。”

  娟娟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道:“嗯。也是。”

  樊茂才打趣道:“你这小女娃,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就一样,爱哭鼻子。”

  娟娟吐了吐舌头。

  沈怀瑜道:“女子情感细腻,哭一哭也不碍事。”

  樊茂才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哎,小沈啊小沈!哎,你就惯着她吧!”

  娟娟看樊茂才那幅样子很是有趣,忍不住痴嗤笑起来。接下来,娟娟讲故事似的,长吁短叹地,给沈怀瑜说老马家的情况。

  老马家一共三儿一女,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经分出去自已门户了,大儿子在望江城里开修鞋铺子,二儿子就住在村里,三儿子比娟娟大两岁,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小女儿小些,还未满十五。老马家里子女都很孝顺,平时有什么活两个儿子都干了,老两口只管放牛放羊。近几年,伉俪俩年龄大了,儿子们都不让他们再养牲口。但是老马闲不下来,硬是留了一头老牛养着,说什么也舍不得卖,不成想,那牛却摔死了。

  三人说话间来到了老马家,见门口蹲着三只狗子,一匹土黄狗,一只黑狗,另有一只黑花白底的,都蹲得端规则正的,尾巴在地上一摇一扫的,眼巴巴地朝门里张望,见到有人过来了,连忙起身走到一边,将路让出来。

  沈怀瑜赞道:“倒是通人性的好狗子。”

  樊茂才:“娟娟,想不想养一只呀,要是想,你樊大叔给你弄一只,保准比着三只都悦目。”

  娟娟摇摇头。

  樊茂才甩着膀子当前进门,娟娟和沈怀瑜在后。院子里,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地上捡树叶子。樊茂才一面走一面大叫一声“老马”,小女孩望见来人,也扭了头,朝堂屋门内喊:“爷爷,有人来啦!”

  老马口中应着,急急遽地从堂屋里走出来。

  樊茂才笑道:“老马,你家来了三位好辅佐哇哇!往门口一坐,尾巴一挥,扫帚也省了。”

  老马笑道:“那三只货贼着呢!昨天丢了些拉拉杂杂的工具给它们吃,记着味道了,今天一大早就过来坐着了。”

  樊茂才:“那就让它们进来嘛,一会割出些筋头巴脑的玩意儿,给他们吃了,也省得往外丢。”

  说着,撮起嘴,对着门外的三条狗“叭叭叭”地唤起来,三狗子立刻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似的跳起来,窜到樊茂才身边,一齐往他腿上噌。樊茂才弯下腰,挨个在三颗狗头上摸了一遍,笑道,“走,跟你樊大爷进去吃肉!”

  一行人便往院子深处走。小女孩不知何时躲到老马身后了,从他退后面露出肉嘟嘟的小脸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沈怀瑜看,黑葡萄似的眸子水灵灵的,煞是悦目。小女孩仰头望着沈怀瑜,操着一口软糯的小奶音道:“这个哥哥真悦目。”

  一院子人马上笑起来,包罗沈怀瑜。沈怀瑜一笑,那小娃儿立刻大了胆子,从他外公身后冒出来,跑到沈怀瑜跟前,往他怀里钻。

  娟娟笑道:“沈年老,月月很喜欢你啊。”

  沈怀瑜弯腰看着名叫月月的小女孩。月月将手中拿着的红树叶塞到沈怀瑜手中,讨好道:“这个给你。”

  樊茂才带着三只狗子朝里走,对老马道:“你这孙女不简朴啊!小小年纪,就知道看骗人开心了!小沈,娟娟,你们俩在院子里跟月月玩吧,我和老马先进去了。”

  娟娟:“我也去!”

  于是,樊茂才、老马、娟娟和那三条狗子势浩荡地往屋后走了。沈怀瑜也想跟去看,但那小女孩粘他黏得紧,解牛的画面太过血腥,又不能带她去,只幸亏前院陪她玩。小女孩献宝似的从哪儿摸出几颗彩色的小石子,几片干枯的彩色树叶,都揣进沈怀瑜衣襟里了,然后拉着沈怀瑜走到一处空地上,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画给他看,画几笔便要朝沈怀瑜笑一笑。不到一会儿,树影斑驳的地面上泛起了一个头上长着三根毛发的小人。

  月月仰着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指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小人,对沈怀瑜道:“年老哥和他一样悦目。”

  沈怀瑜噗嗤一笑,道:“也和月月一样悦目。”

  小女孩兴奋地拍拍手,接着在地上画第二个小人。

  娟娟看了一会儿,瞧见那牛被解得血肉淋漓的,很是怕人,便看不下去了,心悸地从后院里走出来,恰好见到村里和她同岁的女孩子露露正从院子里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频频不舍地转头看。娟娟立刻藏到一棵树后面,捂着嘴,防止自己作声。等露露走出去了,娟娟从树后转出来,问道:“月月,刚刚谁来的呀?”

  月月答道:“露露姐姐。”

  娟娟又道:“露露姐姐来是干什么的啊?”

  月月:“露露姐姐口渴了,来喝水。喝完了水,又看我画画,又看年老哥。”

  娟娟扑哧一声笑出来,走到沈怀瑜身边蹲下,看着月月的画道:“你沈哥哥很讨女孩子喜欢呢!”

  沈怀瑜别扭道:“你跟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他们在这儿言说,却不知道,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老于头出殡那天第一次看到沈怀瑜,就已经对他情根深种了。然而,她胆子小,又天生自卑,又人说雪花也喜欢那人,想想自己和雪花的差距,便牢牢地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了。那之后,在路上看见过沈怀瑜频频,都远远地躲开了。昨天晚上,她忽而做梦了,在梦里,沈怀瑜主动找她说话,态度十和气,而且还对她笑,这就让她那颗敏感自卑的少女心生出一线希望来,不由追念在老于头家门外见到沈怀瑜时的情形,越想越觉得沈怀瑜其时也在悄悄关注她。这一处“重要的发现”让她娇羞又欢喜,激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着。这日中午,她正在西河滨洗衣服呢,恰好瞧见那人和猎人樊茂才、白家娟娟一起进了马家,可把她喜坏了,连忙起身跟过来,躲在门外悄悄视察院子里的情形。可巧,其余人都去后院了,只有他和老马的孙女在。这不是老天爷给她制造时机么?于是露露脑袋一热,想也没想,抬脚走进去了。

  少女露露走进去了,才发现自己泛起得有多突兀,连忙编了一个幌子,说自己恰好路过这里,口喝了,进来讨口水喝,一面说,一面满含期待地跟沈怀瑜打招呼。谁想,梦里对她那样和善的人只是态度冷淡地对她点了颔首,扭头去看老马孙女画的画,再没看她一眼。月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给她,少女露露麻木地将水往肚子里灌,心里好惆怅啊!不知不觉间,喝尽了一瓢水,胸前的衣服全被洒出来的水弄湿了。然而那人仍不看她。她心如刀割,拼尽最后一丝自尊,提出要看月月的画——其实,只想跟心上人多待一刻,万一他有所体现呢?

  那少女喝完了水,看过了画,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沈怀瑜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的回应,否则那少女脑子里一定会妙想天开。于是,沈怀瑜故意板起脸,让自己看上去越发欠好接近。果真,她走了,再也没有靠近他。有时在路上望见了,也会远远地避开。沈怀瑜松了一口气。

  露露走出去了,每走一步,头顶的太阳就更耀眼一分,心也更痛一分,眼前的景物全部失去了色彩。她知道,自己对那人的恋慕今生无望了,只好将他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然而,那份思慕实在太深沉,深沉得令在情感上一片空白的少女露露难以蒙受,于是她便在理想的世界中为自己和那人编织了一个美满的梦:他们成了亲,他对她千般呵护,他们是村子里最恩爱的伉俪。然而,现实之中,这份极重的暗恋却成了她情感上的阻碍:村里的女人们,比她大的,和她差不多的,比她小得多的,一个一个接连嫁出去了,她在痛苦的相思里熬成了一个老女人。还好啊,岁月并非完全无情,在那人结婚几年之后,有天晚上,她半夜醒来,突然发现,想起他,自己的心居然不那么痛了。追念这么多年的相思,这么多年的痛苦,已近而立之年的露露就这样释然了,不久之后,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好男子——那人没了半条小腿,生怕拖累人,因此一直没有娶妻。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部署的吧!从前吃了许多苦,就是为了后面遇到了,明白他的好。

  马家小院的碎花荫里,沈怀瑜认真地看着娟娟,轻声叹道:“娟娟,以后莫说这些了。我不想让那些女孩子们误会,这会害了她们。”

  娟娟:“沈年老也到了该结亲的年龄,万一她们里面有合适的呢?”

  沈怀瑜莞尔一笑,道:“听说娟娟过了年就十六岁了,也该议亲了。”

  娟娟脸上腾地一红,忙乱道:“我,我,我要照顾爷爷。”扭过身去,与小月月蹲在一处,也不敢再与沈怀瑜说话了,眼睛看着小月月的画,思绪却是乱。

  一直以来,娟娟埋头做事,从来没时间想这事。平日里,那些叔叔伯伯爷爷另有秋英姐也会拿这事打趣她,但都是用了玩笑的口吻,因此她未曾放在心上。但是刚刚,沈怀瑜在说那话时,用那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声音又低又轻,还带着笑意,似乎东风吹开冻土,终于勾出了土里藏着的青苗,在娟娟心中掀起了波涛。

  云隐村这边,十五岁就是正儿八经可以订婚的年龄了,但是娟娟不想这么早谈这事,她还想多在爷爷身边留几年(她心里想,最好一辈子留在爷爷身边)。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她愿不愿意,媒人早晚会登门,爷爷也早晚会将她嫁出去。娟娟忧心忡忡,忍不住想眼前这事、未来那人。云隐村一带,人们常用“双眼叠皮”来形容男女模样悦目,这也是娟娟觉得最悦目的样子。要是那人能“双眼叠皮”就好了,这样想着,娟娟不由扭过头,偷偷看了沈怀瑜一眼。沈怀瑜那双细长深邃的丹凤眼恰在此时向她投过来。

  娟娟心里一条,慌忙转过头去,心道:沈年老的眼睛悦目是悦目,就是不笑的时候有些冷,看着不太好相处。双眼皮大眼睛的,看着就和气,要是能和他一起照顾爷爷,一家人在一起乐呵呵,嫁人也是不错。想着想着,又红了脸,连忙伸手在脸上拍了打。

  她这副小女子情态,沈怀瑜看的明白,觉得可笑又可爱。一缕光线从树叶的间隙里射下来,打在少女红扑扑的脸蛋上,沈怀瑜眯起眼,看着碎花树荫里凑在一处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深邃的眸子里明光流转,幽深得像一眼望不透的泉。

  快到晌午的时候,樊茂才从后院里出来了,耷拉着两只沾满血的手,径直走到墙角,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老马从灶间里提了一桶水出来,用瓢舀了水,给樊茂才冲洗。樊茂才和着沙子,将手上的血腥搓洁净了。临走的时候,老马给樊茂才和娟娟各塞了几包用荷叶包着的牛肉。想着天气热,老马家这些肉也不太好存放,二人也就接着了。因樊茂才是猎人,时常给娟娟家送些野物肉食,望江城里的王德民大叔也时不时带些猪肉给白家,所以娟娟家倒是不缺肉吃。然而,牛是大牲口,除非意外死亡,否则轻易不会宰杀吃肉,因此,牛肉在农家十分珍贵。得了马大叔给的两大块牛肉,娟娟十离开心,脑子里已经盘算开了:一会儿回去了,把牛肉处置惩罚了就在锅里炖上,晚上好好做一顿给爷爷和沈年老补身子。她心中兴奋,走起路来脚步轻松,蹦蹦跳跳地跟小女孩似的,早把适才的事情忘到一边。沈怀瑜不由在心中发笑:这丫头,明白照旧个没开窍的!一行人走去了,月月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将沈怀瑜张望了很久。

  樊茂才:“老马说要把牛肉卤起来,篝火会上让大伙都尝尝呢。”

  “太好了!”娟娟乐得直拍巴掌!仰脸去看身边的沈怀瑜,但见他微微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脸上看不出心情。娟娟想逗沈怀瑜开心,便讲起篝火会的事情来,

  “每年这个时候,等活都做完了,各人就会办一次篝火会。天阳还没落山呢,打谷场中央已经燃起几堆篝火了,家家户户都做了好吃的带已往,围着篝火摆一大圈。男人们喝酒划拳,女人们拉家常,小孩子跑老跑去地玩。另有人唱戏、跳舞、说故事,可热闹了!我最喜欢听各人说话了,这样那样的话,都那么有趣,总也听不够。去年……”

  余光里,少女兴奋得脸颊绯红。沈怀瑜觉得她讲得这样卖力,自己再不做些体现,便有些过意不去了,遂将目光盯在她的鼻尖上,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少女的鼻翼上徐徐生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细小汗珠,更衬得少女肌肤莹润、色若桃花。沈怀瑜心里突地一跳,连忙敛了目光。

  娟娟没有察觉到沈怀瑜的异样,仍然滔滔不停地讲着,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望着沈怀瑜发问、打趣,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瞧见她的沈年老徐徐冷了脸色。娟娟心道,是不是自己太聒噪了,沈年老不兴奋了?赶忙住了口。

  樊茂才岔到秋英家送牛肉去了,沈怀瑜与娟娟往家走。路过小江家门口,瞧见小江正好从堂屋里出来。娟娟长声唤道:“小江哥哥!”

  小江见到娟娟心中一喜,又瞥了一眼娟娟身边的沈怀瑜,眼神暗下去,要说的话压下来,郁闷道:“我还得给我爹打酒去,先走了。”急遽出门,从娟娟身边走已往了。

  娟娟扭头喊了他一声,小江慌慌地跑起来了。娟娟不解道:“小江哥哥怎么了?我话还没说呢。”

  沈怀瑜径直往白家走,头也不回,道:“兴许怕去的晚了,酒卖光了吧。”

  娟娟往江家院子里瞄了一眼,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饭桌旁也空空的没小我私家。

  “不回家了?”沈怀瑜停了步子,转身望着娟娟,问道。

  “奥。”

  娟娟回过神,提步遇上来。沈怀瑜转了身子继续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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