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在云隐村这段时间的修养，沈怀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精力。这一觉睡得实在酣畅，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窗外夜色幽冥，月光已经退下去了。云隐村三面环山，尤其在西边云隐山脉岑岭屏障，晨昏交替的纪律差异于其它地方。具他连日视察，这里天亮约摸比京城晚半个时辰，而天黑又约摸比京城早一个时辰。现在或许在卯时。沈怀瑜脑中如秋冬寒夜一般清明。
白老爷子的话在耳边响起：“若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娟娟？”
眼前浮现出少女团身抱臂坐在灶膛前入迷的模样。
沈怀瑜叹口气翻身向里，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进了门。沈怀瑜警觉地坐起来，一骨碌翻身下了床，悄悄向门口走。只听外头想起男子的声音：“娟娟，我来拿工具。”
沈怀瑜听出来了，是前天夜里来白家预定纸衣服的那个方大俊。沈怀瑜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只见方大俊正慢慢地走进来，娟娟迎到院中，将一只小公鸡交给方大俊。
“于爷爷这么早就要出殡了么？”
“是呀，大伙给他出完了殡还要下地干活，没措施呀，谁让老于头偏偏去在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具体是几时候呢？”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
方大俊一走，沈怀瑜只觉脚上发冷，低头一瞧，看见自己正光着两片脚板子，却是适才走得急，忘了穿鞋。沈怀瑜几步跳到床前，摸黑套了鞋子，披上外衫。跨进堂屋的时候，瞧见娟娟正在灯下缝衣服，听见声音了，抬头向他问了声“早”。沈怀瑜便在娟娟旁边坐下了，盯着少女蝴蝶似的上下翻飞的手，又想起白老爷子的嘱托。
少女感受到了他的注目，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沈怀瑜局促一笑，连忙撇眼看灯焰，冒充自己正在看一只绕火航行的绿色小虫，听见少女“嗤嗤”笑了几声，脸上徐徐红了。
纷歧会儿，陆续来人，取了纸人、另一只纸公鸡、摇钱树，最后一个是秋英，来取纸狗子。
秋英：“白老爷子手艺真好，这母狗扎的可真像。”
娟娟：“时间赶得紧，否则还能更像呢。”
秋英：“老于头马上出殡了，你们不去看看？”
娟娟：“去去去，秋英姐等一下，我们跟你一起走。”说着将衣服收进柳条筐，端去自个房间里。
沈怀瑜对这边的丧葬民俗感兴趣，也没有推脱，随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同去了。
三人走到村西，远远地望见老于家门前全是人，大多是妇人和小童，间或三两个男子，齐齐伸了脖子向里面张望。见沈怀瑜他们过来，又将目光转向他们，确切地说，是转向沈怀瑜。人群里，几个妙龄少女羞红了脸，忙乱地撇开目光，有两个胆大直爽的，大喇喇地看着沈怀瑜，尽情品尝起来。雪花那女子也在，站在一群人里又白又高，频频偷瞧沈怀瑜，她旁边，一个男孩子不忿地瞪了沈怀瑜一眼，嘴里鼓鼓囊囊说着什么话。
秋英斜咩了沈怀瑜一眼，道：“沈兄弟，你可得加小心了。”
沈怀瑜没有则声。
秋英，“娟娟就交给你了。”说着拨开人群，走到院中去了。
娟娟一头雾水，道：“你们在叫我么？”
沈怀瑜：“没有。”
适才在过老于头家门口那条水沟的时候，娟娟就已经陶醉在伤心的情绪里了，脑海里全是为数不多的与老于头有关的影象，无心留意周遭，也无心听身边两人说话，只听到秋英似乎叫了自己的名字，这才从伤心的往事里醒过来。
沈怀瑜见那几个女子的反映，心中反感，不由往娟娟身边靠了靠。很快，秋英又走出来了，站在娟娟旁边，朝那两个目光一直在沈怀瑜脸上打转的女子瞪了两眼。这时候，门内传来长长的一声唱和声：
“起——”
众人被声音吸引，都扭头往里看。院子里，七十三岁的老神棍胡半眼站在最前头，后头站着一溜五个男子，手里拎着纸扎的物件，从前往后划分是方大俊、王家酒坊独子王二牛、老马家大儿子马树根、张家的孙子张长青，再往后，老马家二儿子马树枝捧着一只食盒。五人后面，院子正中，八个大汉前四前四后，正将一口白色带红疤的松木新棺徐徐地抬起来。樊茂才和郭阿明都在其中。
队伍最前头的大江又发话了：“走——”
霎时间，响起“嘿兆”、“嘿兆”的号子声。八个男人都迈着一样的法式，空着的手臂摆着一样的节奏，肩上扛着手腕粗细的抬木，跟在前面那对人的身后，迅捷地走出门来。极重的棺木微微摇晃，坠着绳子在抬木上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待这八小我私家走出来，众人才看到，后面随着的那两小我私家，一前一后，还抬着一口小棺，里面应该就是那狗子了。
“吆，宋福生也来抬棺材！昨个夜里没去喝酒呀？”
宋福生嘻嘻一笑，道：“你莫眼红，等你死了，我也给你抬。”
那人得了这样一句晦气话，不由骂道：“你这牲口，嘴里没干没净的，天天喝酒，怎么不把你醉死！”
宋福生：“没听说过一句话么，祸殃遗千年，不给你抬完棺材，我怎么舍得死。”
宋福生抬着小棺已经走出好远，仍然扭着头跟那人斗嘴，把那人气得满身发抖。旁人劝道：“行啦，小山，莫跟那狗工具一般见识。”那个被叫做“小山”的，仍然气得够呛，被身边女人在胳膊上一扭，瞪了他一眼，“跟宋福生置什么气！走啦！”
一行人跟在棺木后头，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然后转到直通北山的那条路上。远远地望见，路边的打谷场上坐着一小我私家面对着路，弯腰驼背地，在吸水烟烟。娟娟连忙奔已往，口中高声召唤着，
“爷爷——”
沈怀瑜也追了上去。
路是上坡路，抬棺的男人们每走一步，身上肌肉青筋都市暴起一次。走了一段，就在打谷场下方，胡半眼喊了一声“停”，抬棺的将大棺、小棺落在地上。前头的人将纸工具堆在棺木正前方，胡半眼点着了一根松枝，朝扎的工具上一扔，火苗迅速扩大，霎时间吞噬了一堆纸物。人们停止了攀谈，静静地望着花花绿绿的纸人纸物在烈火中化成灰，被热气吹到半空，轻飘飘地破散开。这一瞬，沈怀瑜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三千功名尘与土。
待纸物稍快烧完了，大江走已往，将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从里面接连端出几碗菜，摆在灰烬前，然后拿出一只小酒壶。先前唱诵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出自胡半眼之口，
“老于头，癞皮狗，快来用饭啦！一口菜、一口酒，吃完了好上路！”
在这唱和声中，大江将菜一碗接一碗地倒在灰烬中，然后端起酒壶，往纸灰上面浇，灰堆里，火苗霎时间腾得老高。
胡半眼：“人死灯灭脱苦海，鬼门关大门已打开。老于头，上路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又尖又长，划破混吞吞的残夜，在大山之间回响，说不出的凄凉。众人被这声音熏染，想起素日里与老于头相处的片段，想到今后之后再也见不到这样一小我私家，不由悲从中来，人群中马上响起一片男女老少的啜泣之声。身边的女子也在嘤嘤地哭，不知什么时候，身子轻轻地靠在他胳膊上了，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沈怀瑜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她背上徐徐地拍着，感受着倚在胳膊上的力度猛然变强。
大棺小棺都被抬走了，灰烬和围观的人留在原地。人们看着那行人和棺材徐徐地走去了，徐徐模糊在夜色里，只剩下一团运动的暗影，在高峻的玄色山影下徐徐移动，上了北山。天光在人们望眼欲穿的注目中徐徐擦亮。然而，那一团轮廓却早已淹没在密林里，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在这日夜交替之时，老于头与村民们阴阳相隔。他和他那条狗子将会在大山里、在他们的坟子里，徐徐地化为泥土，也在在世的人的影象里化为灰尘。像老于头这样的人，谁会专门念想他呢？没有人会在意他，也不会在意他在照旧不在，感伤只在见证死亡、见证离去的那一瞬。相比已经死去的人，人们更在意在世的人。
此时现在，人群之中，几个女子已经将目光转向沈怀瑜了，沈怀瑜只当没看见。胳膊上的力道不知何时消失了，沈怀瑜心中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期盼什么。
几只灰不溜秋的小鸟降落在那早已冷却的灰堆里，旁若无人地啄食裹着纸灰的食物。人群散去了，不是回家，而是下地——就势走去自家新翻的打谷场，检察土地晾晒的情形。
娟娟让沈怀瑜回去再睡一会，沈怀瑜摇头拒绝了。
娟娟从路边拾了一块尖嘴石，还未有所行动，就听白老爷子道：“已经晒好了。”
娟娟拿着尖嘴石，走加入边一处，将尖端对着地面，使劲儿一凿，“啪”的一声，像凿到了石头上。浅浅的表层湿土之下，土质结实。
娟娟轻轻一笑，双手围在嘴边，转着身子，向远方大叫道：“收——稻——子——喽——”
清脆的声音在空阔的田野山间通报、回响，人们纷纷回应，一时间，随处是满含喜悦的“收稻子喽”的声音。
娟娟喊而已，喜滋滋地转身望着沈怀瑜，道：“赶忙回家做饭吃，吃完饭去稻田放水，水放干了，马上就能割稻子了。”
沈怀瑜随着娟娟和白老爷子身后，从打谷场里出来，顺着路往下面走。在经过那堆鸟雀争食的灰堆时，心中难免悲悼，听见北边传来爽朗的笑谈声，扭头望去，原来是抬棺的男人们从密林里冒出来了。沈怀瑜黑暗一叹。忽地起了一阵风，吹着一股纸灰，弥漫着向上四散而去。
吃罢饭，娟娟走进灶间，出来时，两手协力提着一只大陶罐，肩上还扛着一只网兜。沈怀瑜连忙走上前去，将大陶罐接在手中。
“爷爷，我们先去啦！”
二人出了门，一路向西，沿着之前去稻田捉大虾那条路走，过了西河，瞧见田里已经有好些人家在割稻子了。二人来到白家地头，将一众工具放下，娟娟拿着网兜，走进水田里。沈怀瑜站在边上，见娟娟躬着身子往水里看，将网子从稻畦之间的空挡里探下去。只听“哗啦”一声，少女灿笑着转过身，将网兜伸到沈怀瑜面前。只见网中之中，一条青背白鳞的鱼儿活蹦乱跳，小口一张一合的吞吐着，似乎还在水里似的。
“这鱼吃了一个月的稻花了，肚子上全是膘。别看它小，烧汤可鲜呢！再配上笋子、山菇，非把舌头拴住了吃才行！”
沈怀瑜：“一直听说南方有水田里养鱼的习俗，今番第一次见，却是新鲜。”脑中浮现出娟娟描述的画面，已经在暗自吞咽口水了。
娟娟走上岸来，将网兜递给沈怀瑜，把着大陶罐凑到田里，装了好些水，然后从网里捉了鱼。那鱼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气息，娟娟的手刚凑到水罐上方，便从她手中挣脱出去，“咚”地一声，掉进水里，甩着尾巴潜入坛底了。
娟娟拍拍手，对沈怀瑜眨眼睛：“沈年老，你要不要捞一条试试？“
沈怀瑜点颔首——他早就想实验了。
“在水里走的时候尽量轻，否则人还没已往呢，鱼儿就吓跑了。离得近了，悄悄把网伸已往，离水面一扎高的时候猛地一捞，全看这一下了，千万别犹豫。”
沈怀瑜将娟娟说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入了水。沈怀瑜弯着腰，上半身险些要贴到了稻秧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水面上稻影斑驳，明晃晃的闪着光，看得沈怀瑜眼睛发晕。他闭上眼睛，使劲儿抿了抿眼皮，然后再次俯下身子，更近地靠近水面，尖细的稻叶刺痒痒地戳着他的脸。沈怀瑜目光一转，突然在一丛水稻的根部发现一抹暗青色，霎时屏住了呼吸，仔细一瞅，正是青黑的鱼脊，背鳍微微露出水面，正在那儿忘情地吸食着水稻根部的水藻。沈怀瑜心中很有些激动，也越发谨慎，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将网兜伸已往，待靠近得差不多了，猛地一抄，网兜裹挟了泰半袋子水，哗啦啦地破出水面，一尾胖乎乎的小青鱼便在半空中剧烈跳跃，水珠四溅，阳光下闪着银粼粼的光。
娟娟跳着脚，连连击掌喝彩：“沈年老好棒！”
娟娟不是第一次为他喝彩了。但是这一次，却教沈怀瑜听在耳中，入了心底，内中生出一股强烈而真实的欢愉之感，脚步也有些急切了，两步跨到岸边，也将网子凑到娟娟面前，瞧着娟娟伸出一双秀气的手，将网中银白的鱼一把捉起来放，进大陶罐里。
“沈年老，你捞吧，我去那边放水啦。一会儿这边的水越来越少，鱼儿就会游到西北角水深的地方。水到脚脖子的时候，你再到我这边捞。”
娟娟很快用铁锹在地头挖出一条小沟，让田里的水泄到路边沟里，为防鱼儿从开口处溜走，便蹲在沟边守株待兔。果真，一条小鱼歪歪扭扭地游到水道里，立刻被娟娟捉住了，在旁边用手挖了一个小坑，抄了水，将鱼放进去。她在这头蹲守，鱼一条一条地捞，没多久，小土坑装不下了。
娟娟心道，捉了不少了，逃几条就逃几条吧，起身沿着田埂往西北角走，想去拿了大陶罐过来装鱼。瞧见沈怀瑜站在稻田的角落里，隔着一段距离，对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娟娟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沈怀瑜食指往田角的水汪里一指，娟娟伸头去看，只见水里密密挨挨的挤着好些小鱼，小巧的鱼嘴贴在水面上，讯速地张合着。娟娟喜得差点叫作声，连忙两手捂住了嘴。
沈怀瑜受重罚网兜徐徐落下，娟娟攥成拳头的巴掌里似乎也握了一根网兜，随着沈怀瑜的节奏也往下落，眼瞧着沈怀瑜突然上前一步，将网兜陶醉水里，飞快一捞，那一处霎时水花四溅，鱼儿们争相逃窜——可是大网已经整个儿埋伏在身下了，怎么逃得开？满兜银白肥嫩的小青鱼，剧烈地扑腾跳跃着，被捞出了水面。
娟娟兴奋极了，拍着巴掌高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娟娟的举动全部源自真实的性情，并非刻意为之，但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次发自真心的赞誉，对于沈怀瑜来说是何等大的慰藉！一个男子，在他人生最昏暗自卑的时候，另有什么比一个明丽美好的女子发自真心的崇敬更令他动容？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闪闪发光，隔着银鳞闪闪的一网鱼，映花了沈怀瑜的眼，情不自禁地伸手挡在面前。沈怀瑜忽而冷了脸色，闷声道，“我把鱼放罐子里。”默默地从娟娟身边走已往，上到田埂上。
娟娟觉察除了沈怀瑜的异样，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由皱眉反思，却不得要领，于是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瞧着沈怀瑜，准备试探一下。低头之间，突然瞧见沈怀瑜小腿上墨绿一团，连忙道，
“呀！沈年老，你腿上有蚂蟥！”
沈怀瑜低头一撇，“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霎时一脸刷白——他平生没什么可怕的工具，唯独这些个软踏踏的小虫子——也顾不得此外了，伸手就要去拔。
娟娟一把捉住沈怀瑜的手，“沈年老，千万不能拔，你越拔，它钻得越深。”
沈怀瑜只觉得头皮一麻，激得他小腿皮肉为之一紧，僵硬得问道：“那怎么办？”
娟娟：“沈年老别怕，你现在赶忙回家，让爷爷弄点烟袋油抹上去，一抹就好了。”
沈怀瑜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那我去去就回。”
娟娟：“不用回来了。水也放差不多了，我一会儿也回去。沈年老赶忙去吧。“
沈怀瑜一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娟娟紧紧地握着。他被火撩了一下似的，飞快抽回手，伸手去拎大陶罐。
娟娟：“水罐放这儿吧，我再多捉一些。”
沈怀瑜朝娟娟笑了笑，起身走去，转到大路上，转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娟娟了，马上拔腿狂奔。路上遇到村民，都以好奇的目光望着他，沈怀瑜也不在意了，一口气跑回白家，在大门口略略理了理衣裳，待心神稍定，这才走进去。
白老爷子正在小梨树下搓麻绳，旁边坐着一小我私家，正是鹤发童颜的端木老爷子。沈怀瑜向二人行了礼，瞥见水烟袋就在石台上，窘迫地将带着蚂蟥的腿晾在两位老人面前，道：“娟娟说可以用烟袋油抹一抹，想问白老爷子要一点。”
白老爷子站起来，在梨树上折了一根小枝，伸手拿来烟锅，抠出一团烟油，递给沈怀瑜，道“忍着啊，会有点疼。”
沈怀瑜接了小枝，道了谢，连忙弯下腰，将小枝探到那处涂抹。看着那软乎乎的一团青黄在自己皮肉里涌动，恶心得直冒冷汗，听见端木老爷子道，
“老白，你不行啊，人家都在你家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你这么生分啊！小沈，你也别“老爷子”、“老爷子”的叫，多见外呀！以后直接跟娟娟一样，叫老白‘爷爷’，知道不？”
一时之间，沈怀瑜不知如何作答。他之前对尊长的称谓有“恩师”、“师傅”，已经许多年没有叫过像“爷爷”这样亲密的称谓了。
白老爷子看出了沈怀瑜的尴尬，给他解围，道：“小沈，别管这个老家伙！他呀，最喜欢当人家爷爷了。假模假式的，我还不了解你？”
端木老爷子：“哎，我说老白，什么叫我最喜欢当人爷爷？难道你不想么？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再捡一个孙子么，念叨了这些年，现在老天爷给你派了一个好孙子，叫你声爷爷，难道不是天意么？”
白老爷子：“我看啊，你这老家伙是嫉妒我！赶明叫宝粮也送一小我私家到你家。”
端木老爷子连连连摆手：“可千万别，我那些宝物可不想被人糟蹋了。”
两个老爷子你来我往，连续地斗着嘴。沈怀瑜让然低着头，密切地关注着腿上情形，那条墨绿色带黄条纹的蚂蟥着了烟油，将肥而扁的身子整个一扭，沈怀瑜只觉得腿上一阵抽痛，蚂蟥讯速地拱涌着，从沈怀瑜腿中褪了出来，掉在地上，扭动着吐了许多几何鲜血，很快便不动了。沈怀瑜用棍子戳了戳，发现蚂蟥身子软趴趴的，一动不动，怕是死了。在看小腿，上面落了一个血窟窿，看着很渗人。沈怀瑜怕那条蚂蟥在里面留下欠好的工具，连忙又用小树枝上的烟油涂了几回，这才放下心来。
两个老爷子依然在争论不休。沈怀瑜连忙道：“两位老人家不必争了。端木爷爷说得对，”说着对白老爷子深深一鞠，叫了声‘爷爷’，然后转向端木老爷子，又鞠一躬，叫了声“端木爷爷”。两位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而相视大笑。
端木老爷子朝白老爷子顽皮地一挑眉，道：“哎，我也是费心的命，刚回来，家还没回呢，就先到你这儿来。敢情老天爷这是派我来促成你认孙子的。你可是又欠了我一小我私家情呀，老白！”
白老爷子：“人家小沈不也叫你端木爷爷了么。咱们两个老家伙，你欠我，我欠你，谁还说得清？”
端木老爷子：“说得清，说得清，我都记在小本上了，只盼着多吃几顿娟娟做的饭呢。”
白老爷子哭笑不得，道：“今晌午就在这儿吃，好吧，给我老白个时机，还你一次账。”
端木老爷子：“照旧你懂我，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怀瑜站在一边，看着两位老人你来我往，和谐有趣，不由会意一笑。心中记挂着娟娟还在地里，遂道：“爷爷，端木爷爷，您二位先聊，我先去地里了。”
端木老爷子：“等等，我瞧你腿上血窟窿不浅，去我家上点药，否则割稻的时候可有你受的。”
白老爷子：“地里就不用去了，瞧这太阳，娟娟也快回来了。”
老爷子推开柴门，浓郁的草药香味迎面扑来。沈怀瑜随着端木老爷子走进去，环视四周，小院一目了然。正中三间低矮的土屋子，顶上覆着厚厚长长的茅草，从屋檐上垂下来，险些盖到门廊上了。东边是一间更矮更小的小茅屋，半截柴门关着，能看到灶台和被烟火熏黑的墙。主屋与小屋之间理着一根麻绳，上面长是非短地挂满了种种干药材。院墙上爬满一种植物，叶子墨绿色，遮盖着几片黄叶。院子靠西一口青石井——这在村里倒是不多见，各人平时都去河滨的井里挑水吃——井边安放着一个青石台子，比白家的那个大许多几何，上面放着草根树叶之类的小玩意。除此之外，小院再无他物，没有花卉树木，没有鸡棚羊圈，也没有村民们家最常见的农具。
端木老爷子让沈怀瑜先在院子里坐着，自己先进了屋，很快又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小葫芦。端木老爷子一面往沈怀瑜伤口上涂药，一面跟他说起娟娟小时候资助捡药的故事。
“有一回，我出去收药，结果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急雨，想起来院子里快要晒好的灵芝草还没收，赶忙往回跑。心里灰心地想：那些草药那么娇贵，就算我跑到了，也抢救不回来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抵家一看，满院子哪里另有什么灵芝草，连一张簸箕都没有了！我想，难道遭了贼？可是堂屋门还好好锁着，不像遭贼的样子啊！无意间往灶间一瞥，发现几簸箕草药都好好地装在里面呢。原来啊，早那会儿，娟娟做了好吃的，送来给我吃，看见我晒灵芝草了。只有她知道我晒工具，肯定是她搬进的。于是去老白家问，果真是娟娟。那小丫头看下雨了心中惦念着怕我忘了收工具，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看到院子简直另有草药没收，连忙开了锁，进去收药。”
说话之间，沈怀瑜已摸完了药膏，将小葫芦递回端木老爷子。端木老爷子没有收。
“你留着吧。眼下秋收活重，少不了长个燎泡、起个疙瘩啥的。我这药专门祛毒消肿，好用着呢。”
沈怀瑜谢过了端木老爷子，将小葫芦收进怀中。眼看着太阳越来越高，想到娟娟自己还在地里，心里又着急起来，一面起身一面道：“我去地里了，端木爷爷，以后您有什么事，直接付托我就行了。”
端木老爷子应道：“行啊！你去吧。”
沈怀瑜一从门里出来，就开始加速快走，刚走去没多远，突然想起娟娟说端木老爷子家有“逍遥伞”的事情来，于是便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想到娟娟还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忙碌，又转了回去，决定改天再来，心道：横竖端木老爷子家就在这儿，也不差在这一刻。又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女子唤自己“沈年老”，却不是娟娟的声音。沈怀瑜停下步子，转身一瞧，认出劈面是那个叫“雪花”的女孩子。她正怕羞带怯地看着他，又唤了一声“沈年老”。
沈怀瑜冷下脸色，冷冷问道：“女人有事么？”
雪花理了理耳边碎发，笑道：“我适才看到你进了端木爷爷家，只想等你出来，问候一声。”
沈怀瑜：“多谢女人美意。娟娟还在地里等我，沈某怕无法跟女人聊天了，歉仄。”说完转身便走，越走脚步越快，像有谁在后面追他似的。
雪花气得一跺脚，道：“你这人——”
雪花从他地里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他了，无奈他跟条兔子似的，跑得实在太快，自己赶不上，便在白家院墙外听墙角，知道他要去端木老爷子家，就提前等在这儿了，想制造一个偶遇，见他走去又转身，以为他看到了自己，正暗自兴奋呢，没想到他一个转身，又走了。雪花心中一急，这便出口叫住了他。没想到，跟之前两次一样，话还没说两句，就迫切火燎地走了，生怕她沾上他似的。雪花心中沮丧，又有些不甘，悄悄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为自己侧目。
沈怀瑜简直怕雪花追上来，就像京城里那些迷恋自己的女子一样，一口气跑到地里。娟娟正站在水田里拔草，抬头瞧见他这幅样子，不由惊讶道：“沈年老，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沈怀瑜停下来，喘息一气，理了理衣裳，清清嗓子，一副没事人似的，道：“没什么。”伸头到大陶罐上方看，密密麻麻的一层小鱼嘴，都贴在水面上朝天张合，激得他头皮一麻，连忙撇开脸。想起端木老爷子中午要抵家里用饭，道：“刚回去的时候，端木爷爷在家里，爷爷让他中午在家里用饭。”
娟娟：“‘爷爷’？我爷爷？”
想到自己和娟娟都叫白老爷子“爷爷”，沈怀瑜莫名地脸上一红，点了颔首。
娟娟笑道：“这就对了嘛，叫‘爷爷’听着多亲切。”
沈怀瑜脸上红色加深，幸好两人隔得远，娟娟看不清。
娟娟：“端木爷爷有嘴福，捉鱼掏虾的，他总能遇上。田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鱼儿停顿，都露出来了。我刚刚检查了一遍，又拾了不少，咱们再从两边找一遍，然后回家。”
两小我私家一南一北，从两头往中间走，鱼呀虾啊的，又拾了一些，装了满满一罐子鲜物。沈怀瑜在手中提了提，三四十斤总该有。沈怀瑜提着大陶罐便走。
娟娟连忙道：“停停停，这个可以背的。”
沈怀瑜将大陶罐放在地上，娟娟从解开大陶罐脖子上的麻绳，拿在手中理开，变魔术似的将一根绳子理成两条背带。沈怀瑜蹲下身。娟娟将绳子在沈怀瑜背上理好。沈怀瑜慢站起来，陶罐极重地坠着麻绳，紧紧地勒在肩上。沈怀瑜拔开步子，行走之间，罐中鱼水逛荡，溅湿了后背上的衣服。
沈怀瑜：“往年，你就是这样回扣具的？”
娟娟点颔首：“是呀，挺沉的，是吧，沈年老。”
沈怀瑜：“我是男子，力气大，不沉。”
娟娟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沉就是沉，我知道的，一会儿上到好路，换我背一会儿。”
沈怀瑜心生怜惜，忍不住想逗她，遂道：“你那小胳膊小腿的，累坏了，谁给爷爷和端木爷爷做饭？”
娟娟：“你可别小瞧我，沈年老，我有窍门的。背的时候一定别想你在回扣具，想些开心的事就好了。我嘛，就想自己跟爷爷去望江城赶大集，在衣裳铺子外头买糖葫芦，在东街杂市上看猴子翻跟斗，闻着饭馆子里的香气，就想那上面的人正在吃什么菜……就这么想啊想，越想越开心，一会儿就抵家了。”
沈怀瑜：“是个好主意。”想起了之前的遭遇，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娟娟瞧着沈怀瑜脸上勉强的笑容，心想，自己这一番描述，怕是又让沈年老想起了之前的事。连忙，道：“沈年老，你还好吧？”
沈怀瑜“呵呵”一笑，道：“我在想以前有什么开心的事，似乎不记得了。”
娟娟喃喃地唤了声“沈年老”，沈怀瑜她颜一笑，道：“我力气大，用不着这个。”
跟娟娟讲起儿时习武的事：五更天被师傅叫起来扎马步，大冬天往头上浇冷水，走梅花桩走到鞋底磨破、脚板上起血泡……听的娟娟一阵阵地皱眉头。于是沈怀瑜讲起快乐的时候，瞧见娟娟果真展开了笑颜。沈怀瑜悄悄地留意着娟娟面上神色变化，心道：真是个单纯的丫头啊！
沈怀瑜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儿时回忆中，不知不觉到了家，这才想起来，自己背上另有一只极重的洪流罐子。不由又劈面前的小女子生出更多好感来。
沈怀瑜放下罐子，照着娟娟的话，将鱼虾全部倒在一只小水缸里。娟娟拿了一个篾条捞子，将虾子和已经翻白的死鱼捞出来，放到一个大海碗里。沈怀瑜蹲在一边，悄悄地注视着娟娟，心中很是温暖。
娟娟将死鱼和虾子剖洗洁净，先在大锅里将鱼汤煮上，放了之前山里采的蘑菇并一把晒干的山菜。娟娟盘算着，先烧鱼汤，再煮大虾，下午还要割麦子，只能先迁就着弄两个菜了。等一切忙完了，再好好做一桌，犒劳沈年老。
鱼汤闷好了，盛在瓦盆里，娟娟填了火，继续在锅里煮虾子，然后让沈怀瑜去喊端木老爷子过来用饭。
沈怀瑜走到端木老爷子家，瞧见院子里的空地上散着几簸箕药材，端木老爷子正埋头在一个簸箕里翻检。
沈怀瑜：“端木爷爷，用饭了。”
端木老爷子：“你等会儿啊，小沈，等我捡完这一堆。不趁天好晒透了，一下雨就要发霉了。”
沈怀瑜蹲到端木老爷子旁边，一面等一面看，心里琢磨着如何把要问的问题说出口。端木老爷子那双干瘦的老人手在药材里拨拉翻检，时不时地拾起一枚，虚着眼睛，对着太阳仔细检察，或者放在鼻端细细地嗅。约摸一刻钟，老人家拍拍手站起来，道：“好了，走吧。”
沈怀瑜心道，再不说又来不及了。连忙道：“端木爷爷，您这儿有‘逍遥伞’么？”
端木老爷子：“倒是有几枚，你问这工具做什么？”
沈怀瑜：“前几天和娟娟去山上拾蘑菇，听娟娟提起‘逍遥伞’，晚辈心中不由十分好奇，想找一个瞧一瞧。可娟娟说现在山上欠好找了，您家里有，我适才看你翻草药，便想起来了。”
端木老爷子望着沈怀瑜，笑得很深：“你这个小机敏鬼！心里头打了很久主意了吧！”
沈怀瑜被端木老爷子瞧透了心思，不由呵呵干笑。正在尴尬之间，听端木老爷子道：“跟我来吧。”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四不靠地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桌上倒扣着两只黑陶小碗。桌边一只圆溜溜的木头墩子，各处棱角、边缘都磨得平滑，显然，用的年头很久了。三面墙壁上，崎岖错落地挂满了这样那样的干草药，房梁上吊着好几只篮子，都悬在半空，想来也是用来放药的。西面墙上一挂草帘，边缘上豁口拉碴的，中间黑乎乎的一团。端木老爷子把着那处，掀帘而入，沈怀瑜随着走进去。
里间光线幽暗，草药气混着干土味，充斥着小房间。南墙上开着一口小窗，两根木棍横一竖一，交织地支撑在窗框里，外面用一整张干叶子——也不知什么叶子这样大——一遮了事，几缕花白的光线从边角处的弧形的小漏洞里射进来，在黑黢黢的地面上投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叶子形的大光斑。细小的尘粒便在那一圈光线之中浮沉飘舞。
沈怀瑜缓了一会，眼睛徐徐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看清了房间里的部署。三面环墙的全是大木架子，就像药铺柜台后面盛药的斗柜那样，一格一格地离开着，有些格子是封口的，有些则是敞口的，敞口的格子里露着好些小葫芦、小罐子之类的工具。端木老爷子走到架子最北边，蹲下身来。只听“哄呜——”一声，端木老爷子拉开抽屉，紧步往门口走，手中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包，口中道：“快到外面去。”
沈怀瑜掀开帘子，站在一边，端木老爷子风似地已往了。到了外间，光线富足，他才看到端木老爷子手中拿的并非纸包，而是用牛皮包着的工具，心中越发好奇了。端木老爷子在井台边的木墩上坐下，将纸包放在石台子上一处光斑中。
“小沈，闪开些，别挡着光。这工具不见光可看不得。”
“端木爷爷，沈年老，你们怎么延误了这么久？”
二人望已往，见娟娟走了进来。
端木老爷子：“你跟你沈年老说我这有好货，我们可不正计划看呢？”
娟娟一瞥石台子上的牛皮纸包，心中了然，反身关了门。
端木老爷子坐着，娟娟与沈怀瑜一左一右，阳光从中间穿过，照在牛皮包裹上。
端木老爷子：“摈住呼吸，我让你们吸气再吸气。要是不小心吸进一丝一毫，那就等着躺上一整天吧。”
娟娟和沈怀瑜二人立刻摈住呼吸。
端木老爷子搓了搓手，解开包裹上细麻绳的绳结，一圈一圈地除去麻绳的捆覆，徐徐揭开牛皮纸，沈怀瑜忍不住凑近去看。却是另一层淡绿色的包裹物，看着很像干了的芦苇叶子，又比一般的芦苇叶子宽大得多。端木老爷子揭开这一层。阳光映照的一片白亮中，淡绿色的干叶子上是一小堆黄色干菇，笼在一层淡金色的荧光里。蘑菇怎么会发光呢、照旧金子似的光泽？又不是油灯，又不是萤火虫。
端木老爷子：“好了。”
沈怀瑜：“这就是‘逍遥伞’？”
端木老爷子点颔首，道：“这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年的好工具。”说着伸手要去拿。
沈怀瑜惊道：“端木老爷子小心。”
端木老爷子行动不停，拈起最大且颜色最深的那一朵，笑道：“这工具虽毒，也只是不见光的时候。一旦搁到光线下，就跟普通蘑菇无异了。这朵照旧十多年前采的。最近几年难得见到这么好的了。”
沈怀瑜由衷赞道：“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工具！不见光的时候毒性那样犷悍，见了光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端木老爷子：“是啊！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人愿意花大价钱买。”
娟娟：“行啦行啦，看也看过了，说也说过了，再不用饭，下午的活也不用干了。”
沈怀瑜：“马上就好，娟娟。我另有一个请求。这逍遥伞，不知端木爷爷能否给晚辈一朵？”
端木老爷子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逍遥伞毒性太过灵活，不懂药性的人带在身边很容易失事。等你哪天把这逍遥伞摸透了，我非但会送你一朵，还能告诉你去那边采。不外，你得过来给我当学徒了。你可愿意？”
沈怀瑜自然是愿意的，面带喜色，连连颔首，同时向端木老爷子鞠躬致谢。
端木老爷子灿然一笑，让娟娟二人先回去，重新将逍遥伞包好，锁进柜中。在昏乎乎的房间里自说自话：你看，原还担忧呢！这不，事情自己好了。笑了一小会儿，掩了门，往白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