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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去

第十章

浮云去 北山松 10080 2019-04-10 19:26:05

  连着几日的阴雨总算结束,秋日独占的那种一碧万顷的天空重新泛起在大地上方,云隐山一带也正式进入了农忙时节。前几日的雨下得恰到利益,不早不迟、不大不小,泥土变得松软但并不黏腻,正适合打场。

  沈怀瑜正梦到自己在山上寻那逍遥伞,突然间一阵隆隆的声音,紧接着地震山摇、人声鼎沸……坏了,地震了……他在梦境中赶忙向山下跑,一不小心脚下被绊了一下,整小我私家不行抑制地向下扑倒……他身上一颤,睁开了眼。耳边隆隆的声音却并非做梦,四处喧闹的人声也是真的,另有交织响起的嘹亮鸡鸣。窗外带着残夜之色的清晨光景里树木静静耸立、青山笼罩着雾气。

  沈怀瑜走出屋子。

  带着丝丝凉意的秋晨气息扑面而来,沈怀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马上清醒过来。院子里,娟娟正端着一盆灰不溜秋的糊糊喂鸡。小鸡们围在她脚边飞快啄食,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大政民风开明,对女子的约束不像前朝那样苛刻,女子在穿着上偏好鲜艳明丽的颜色。有钱人家的小姐喜穿靓丽的丝绸锦缎,像红、黄、绿、紫之类的颜色;普通黎民家的女子衣料子上做不到华贵,但是颜色上,除了规制禁用的正黄与正红,也都是五颜六色的。而面前的女子,通身上下全是灰色。沈怀瑜抱着手臂倚在门上,粗粗追念,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就没穿过鲜亮的衣服。脑中不由冒出一个疑问:难道她不爱美么?

  娟娟将食盆中的残渣拢在一处,全倒在地上,正准备提了盆走,撇见沈怀瑜抱着胳膊杂物间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娟娟明媚一笑,道:“沈年老,你醒啦!原想让你多睡会儿的,就没叫你。”

  沈怀瑜点颔首:“听到屋外人声泱泱的,就醒了。”

  娟娟解释道:“这几天天气好,各人都想趁这时候抓紧时间打场呢。”

  突然,墙头那边“哎呀”一声,接着一个声音道:“死小子,干什么呢,赶忙用饭下地了。”

  娟娟隔着墙高声道:“江婶,你们也还没下地呐!“

  那边应声传来一其中气十足的女声:“是呀!时间不早了,地又远,急人呐!你们吃过了?”

  还没。江大伯、大江哥、小江哥那么能干,江婶不着急啊。”

  “死小子,听到没,娟娟还说你能干呢,我看你啊净整些有的没的。”江婶小声嘟囔了几句,提高嗓音道:“我们用饭了啊,你和老爷子有啥难处支一声啊。”

  娟娟笑道:“好嘞。江婶。”

  受到江婶影像,娟娟也有些着急了,一面提了盆往灶间的偏向走,一面对沈怀瑜道:“沈年老,洗把脸赶忙过来用饭哈。咱家今天也有的忙了。”

  沈怀瑜耳中不停地追念着“咱家”两个字,不行思议地看着少女灰扑扑的背影,愣在门口。

  娟娟转头看他一眼,道:“还愣着干啥,洗脸用饭啦。”

  早饭就在梨树下吃。稀饭做得又浓又厚,炒蘑菇、炒鸡蛋、煮栗子,装了三大海碗。娟娟一面给沈怀瑜夹菜,一面向沈怀瑜解说打场的事。吃罢饭,娟娟装了一罐水,带了几只碗、一包馒头,又在梨树上摘了几只梨子,一同装到篮子里。在杂物间、院子里收拾好农具,连同篮子一起放到一辆小推车上。

  “走吧,沈年老。”说着推起小推车便要走。

  沈怀瑜用胳膊将娟娟隔到一边,从她手中拿过车把手,道:“我来吧。你在一边照应着点老爷子。”

  娟娟调笑道:“你会推么?”

  沈怀瑜:“以前推过。”

  那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看家里的伙计推着小推车很好玩,忍不住上前把玩,一玩玩了泰半天。往事不堪回首,沈怀瑜掩下伤感的情绪,放低重心躬身向前,推动小车稳稳当当地行将起来。

  “行啊,沈年老。我听李大叔跟爷爷说,你是——”

  “话多劳神。少说话,多帮小沈看着点。”

  娟娟话还未说完就被拜白老爷子打断了。她反映过来,伸手覆在嘴上,同时去看沈怀瑜反映。沈怀瑜已经走出几步,只能看到一副宽大的后背。娟娟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去。白老爷子摇了摇头,背着手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打谷场在东山之下菜园北边那一片。白家住在村头,要从村前走到村后经过整个村子才气到。太阳还未跳出东山,路上人已经不少,空身子的,推车的,扛着铁锹镐头的,牵牛牵羊的,拉着毛驴的,约好了似的都像同一个偏向走。都是邻里邻居相熟的人,召唤打趣,陪同着牛羊的叫声和毛驴的长鸣,赶大集似的热闹。众人见了白家老少,无不热切招呼。对于娟娟身边的沈怀瑜则反映各异。有些人跟白老爷子与娟娟打完招呼之后,也跟他客气所在颔首;有些人看着他神色了然,知道他即是李宝粮托付给白家的监犯,日后也算半个白家人了,便也像见了熟人似的打个招呼;有些人则是神情惊讶,似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他们怎么也无法将娟娟身边那个高峻英俊而温和有礼的男子跟传说中那个尖嘴猴腮不像好人的监犯联系到一起去。有人跟沈怀瑜打招呼,沈怀瑜谦恭有礼地一一应了,让那些人更感意外。心中也由衷地为白家一老一小得了这么好的一个辅佐而兴奋——在此之前,云隐村不少人还在为白家老少收留人犯感应忧心,还为此将李宝粮师徒俩也怨上了。今番见了人犯本人,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村妇村妇们看清了白家的监犯,自是放心下来继续与周围人说笑。然而有几道目光却还定在沈怀瑜身上。娟娟发现了这一点,悄悄用手肘碰碰沈怀瑜,偷笑道:

  “雪花他们在看你呢。”

  作为曾经情场上最东风自得的人,沈怀瑜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抬头向目光传来的地方瞄了一眼,见三个女孩子聚在一处往他们这边看。随即面无心情地低头继续推车。

  “雪花可是村里最悦目的女孩子,许多几何男孩子喜欢她呢。”

  沈怀瑜不接话。娟娟见他不感兴趣,瘪了瘪嘴,只好平静下来。

  娟娟突然凑近沈怀瑜道。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雪花过来了,沈年老。”

  沈怀瑜有些无奈,要不是手里还推着车子,他真想立马掉头一走了之。

  “娟娟,你们也打场去呀。”

  “是呀,我娘她们已经在地里了。”

  “这位令郎是?”

  “啥令郎不令郎的,这是沈年老。沈年老,”娟娟扯了扯沈怀瑜衣袖,示意他接话。

  沈怀瑜抬起头来,见到面前站着一个跟娟娟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皮肤很白,现在她正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沈怀瑜:“在下沈怀瑜,并非女人口中说的‘令郎’,而是一个犯了重罪的人。”

  沈怀瑜语气疏离,说出的话也有些冲,将那白嫩秀气的少女惊得微微一愣。雪花自知貌美,在男孩子面前总会受到优待,因此在面对男孩子的时候行事说话总是很自信,没想到到这人这里居然不灵了,一时之间很是尴尬,木呆呆地不知如何反映。

  娟娟偷偷在沈怀瑜胳膊上拉了一把,笑着慰藉雪花道:

  “沈年老前几天病了,现在还没有好利索,你别在意啊!”

  雪花信以为真,脸上尴尬之色登时散去,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连声道:

  “不介意,不介意。”

  沈怀瑜又道:“我没有病,只是不喜欢与女孩子攀谈。”

  娟娟和雪花脸上的笑登时僵在脸上。娟娟又偷偷扯了扯沈怀瑜衣袖,向他使了个眼色,扭头对雪花道:

  “今天要做许多活,沈年老心里不乐意了。”

  雪花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沈怀瑜话中那么明显的拒绝呢?她还从未被男孩子如此看待过,脸皮子登时挂不住了,羞得满脸通红,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开了。

  娟娟:“沈年老,你怎么能这么跟雪花说呢?”

  沈怀瑜:“那我该怎么说?让她对我这个流放的监犯发生好感么?然后呢?”

  问得娟娟哑口无言。

  “男人们一个个就知道嘴硬面狠。”

  女子婉转旖旎的调笑声突兀地在二人耳边响起。

  娟娟与沈怀瑜同时抬头,见一个穿了暗红花褂、深蓝色长裤的女子笑看着二人款款地走了已往。

  娟娟唤了一声:“秋英姐!”

  女子口中允许着扭过头来,圆润俏丽的一张脸笑得很是妩媚,正是之前到大槐树下给樊茂才送水的那个女子,秋英。秋英婴宁一笑,道:

  “歉仄,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我看呀,你旁边这人跟你那樊大叔啊一个死相,就知道对我们女子说些狠心的话。冤家呀冤家。”

  说着莫名地笑着剜了沈怀瑜一眼,直看得他皮上起鸡皮疙瘩。那女子说过这一句,也不等娟娟做答,脚步轻快地很快去得远了。

  娟娟一脸仰慕地赞叹道:“啧啧,秋英姐真爽快!”

  沈怀瑜瞥了她一眼,心道:行为粗俗即是“爽快”?

  路上热闹极了,种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村民们热烈的攀谈招呼之声、毛驴啊——奥——啊——奥的长声鸣叫,牛“哞哞”、羊“咩咩”,鸡鸣狗叫,北边传来的辘石压地的“咕噜咕噜”声……似乎太阳底下能响的全响了。娟娟忙着和村里人打招呼,很快就将因雪花引起的小插曲抛在脑后了。

  菜园北边的缓坡倾斜着向北延伸到山脚,上面散布着好些人——拔草的、刨土的、赶着驴子拉石轱辘压地的——像芝麻似的点撒在支解生长条形的各家的土地上。黑白相间的灰喜鹊也在那边聚起来了,有的在半空中飞翔、有的向下俯冲,另有些拖着长长的黑尾巴在新翻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京城那边很少见到灰喜鹊,但是当年他在临出发去加入殿试前,一只这样的鸟儿却落在相府别院的飞檐上鸣叫不已,恩师十离开心,指着那只灰喜鹊说他“必能高中”,厥后果真中了状元。却原来,京中喜闻乐见却少见的鸟儿在这偏僻的乡野竟然这样多、这样平凡!沈怀瑜心中感伤且伤感,默默不语低头走。

  很快就到了娟娟家园地,就在菜园北靠近路边,差不多两三亩巨细的一块地,长满野草。边上隔着一道浅浅的小沟,小沟北边是另外一块地,杂草比娟娟家地里的草长得还深些,一个女子正下着腰在拔草。娟娟脆生生地叫了声“秋英姐”。那女子直起腰笑着招呼了娟娟,又大喇喇地将沈怀瑜上下审察了一番,嘴角衔着莫名的笑意,笑得沈怀瑜心中微微地有些发毛。那女子坦然地下了腰接着拔草。头些年村里人口增多,重新分了园地,考虑到她家一老一少没有壮劳力帮衬,专门分了地头上一块给她家,方便庄稼运送。秋英家男人死的早,家里只剩她一个未亡人,也没比娟娟家强到哪儿。因此她也分了一个方便的好位置,就在娟娟家的地旁边。

  娟娟取了镐子、铁锹,与沈怀瑜一人一把拿了。经过了一整个夏日阳光、雨水的滋润,园地上杂草疯长,那些长得盘根错节或者叶大根深的轻易拔不掉,需得用镐子刨或者用铁锹挖。娟娟先给沈怀瑜解释如何打场,紧接着说他们这日都要干那些活、每种活计如何做,白家三小我私家便蹲在地头,开始拔草了。

  娟娟见沈怀瑜握着一撮又细又长的草叶往外拔,连忙阻止道:

  “不能拽叶子。这种草叶子尖锐,跟刀片似的,发力的时候特别容易割得手。沈年老,这样,”

  说着手伸到一棵同样的草底部,手腕一转,将所有分枝拢到一起包在手中,然后紧紧地攥住了使劲儿一提,包罗着十来根小分支的草被一整棵连根拔起,末端连着一团湿泥,

  “拔的时候手靠近根部,把小茎子拢一拢,这样就不会割手,也不会拔断了。沈年老,你试试看。”

  沈怀瑜依言,照着娟娟说的样子操作,果真很顺利地拔出一大棵草来。娟娟立刻在一边拍手叫好。边上秋英直起腰,擦了擦脸上汗珠,扯着嗓子道: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家里有个男人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沈怀瑜瞥见娟娟脸上腾地一下红透了,为制止她太尴尬,悄悄将脸转去一边。娟娟红着脸扭头看着那始作俑者,还击道:

  “秋英姐,等会儿樊大叔过你就不这样说了。呀,来了!”

  秋英痴嗤笑道:“那冤家才不会这么勤快。”说着目光随意地往来的偏向一撇,啊地叫了一声,立刻蹲下身子将自己埋进草丛里,手上飞快地拔起来。

  娟娟哈哈笑道:“秋英姐,我骗你的。”

  沈怀瑜看到娟娟笑得一脸自得的样子,忍不住道:

  “笨呐,那女人的反映哪能是你骗出来的。你那个樊大叔真来了。”

  娟娟目光转到路上,见那个甩着膀子走的大汉可不就是樊茂才。娟娟嘻嘻地笑了几声,朝草丛里的秋英道:

  “吆,近了近了,樊大叔马上就过来了。”

  秋英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刚刚照旧一副自得洋洋的样子,现在却跟老鼠见了猫。娟娟乐得什么似的,沈怀瑜不由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白老爷子:“笑什么笑,赶忙干活了!”

  樊茂才已经到了近前,“秋英这娘们还没过来么?”

  那边秋英闻言脊背一阵,刷地抬起头来,高声道:“你说谁呢!”

  樊茂才马上一愣,说话有些结巴了:“我说,我说你,不行啊!”

  秋英突然温柔一笑,细声细语道:“人家都等你老半天了。”

  樊茂才说话更结巴了:“谁,谁,谁要帮你,我是来帮白老爷子的。”

  秋英吃吃一笑,道:“帮谁不是帮,对吧。”说着朝樊茂才飞去一个媚眼。

  这个媚眼飞过来,在场的人除了白老爷子,身上具是一震。樊茂才冲进娟娟家园地,慌手慌脚地拔起草来。娟娟三人都在地头劳作,只樊茂才一人在前头。眼看着那粗黑的男人拔着拔着徐徐地向北偏移,不久就不小心偏过小沟、偏进了秋英家的园地。

  娟娟会意一笑,凑近沈怀瑜小声道:“樊大叔这人很是别扭,明明就是来帮秋英姐的,哼!”

  少女身上那种天然的馨香毫无预兆地闯进鼻腔,沈怀瑜脸上忽地一红,不动声色地将上半身向后仰了仰,拉开与娟娟的距离,口中道:

  “女孩子家的淑女些,莫学北边那女子。”

  娟娟一撇嘴:“秋英姐咋啦,她可是我长这么大最佩服的女子呢!”

  沈怀瑜看着娟娟目光一闪,脑中刹那间闪现出她酿成秋英的样子,心中一颤,连忙驱散了脑中画面。眼角余光瞥见北边那女子一会儿一抬头,目光滴溜溜地往前飘,满脸欢喜地看着樊茂才。沈怀瑜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太阳徐徐地从东山冒出头来,将金红色的光线洒满大地。劳作的人们纷纷直起了腰,欣赏美丽壮阔的日出景象。园地与人与牛羊驴子一览无余,都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中,一直延伸到山脚。空气中满是青草与新翻的泥土香气。也不知何时,秋英已经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樊茂才身边,与身边大汉一同面向东方,脸上一片宁静祥和。身侧的少女面映红光,脸上凝着无限欢喜,灰不溜秋的一身装扮无法掩盖她的灵秀,山野女子那种朴实率真的秉性让她看来真实而亲切。这是像传说中望江城的穷乡僻壤与刁民么?连日来,自身处境、外部琐事,都让沈怀瑜对见到的人与事无瑕多思,直到这一刻,在无比祥和宁静的初阳下,他身心逐渐放松,第一次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

  少女突然转过头来,眼中水光闪闪地唤了一声“沈年老”。

  沈怀瑜心中一颤,柔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吸吸鼻子,笑道:“没事。太阳出来的时候好美啊,看了这么多回了,照旧看哭了。”

  说着偷偷对沈怀瑜吐了吐舌头,狡黠一笑,道:“要是让爷爷看到,又该说我爱哭了。”

  沈怀瑜扭头回望,见白老爷子带着顶斗笠,正在他们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低着头认真拔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陶醉在日出的壮丽景象之中。

  “放心吧,老爷子在干活,看不到你哭。”

  眼前的少女眼泪流得更凶了,用一只手挡着眼睛转过身去了。沈怀瑜听见她带着哭腔的故意压低的声音:

  “爷爷的眼睛一年比一年花,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沈怀瑜不由想到白家爷孙俩的状况。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十多年,到如今,少女还未成熟,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已到了行迁就木。八十多岁,由着活还能活几年呢?老人去了,只留这女子一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她该怎么办呢?这种感受,这种恐惧,他已经体会了两次,因此深有感伤,很想像一个亲人那样将面前瘦弱的女孩子拥在怀中,给她一些依靠和温暖。但是他不能,只能在言语上给她一些慰藉,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啊!你爷爷年龄这么大了,另有这样一副好身体,这是最大的福气了。”

  慰藉的话虽然不多,却让娟娟感动。家里只有她和爷爷两个,心中忧愁往往无人诉说,只好放在心中自己扛着;现在有了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还能慰藉她,她感应很开心。

  娟娟谢谢地望着沈怀瑜,良久,喃喃道:“沈年老,我觉得你肯定是被人冤枉的。”

  沈怀瑜苦笑着摇了摇头。

  娟娟见沈怀瑜神情降低,知道他又想起以前的事,默默地走到他旁边,拉了拉沈怀瑜的袖子,小声道:

  “沈年老,你莫惆怅了,咱们都好好的。”

  沈怀瑜望着娟娟,徐徐绽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来,“我没事,做活吧。”

  娟娟连连颔首道:“嗯嗯。”

  欣赏了日出美景,人们越发劲头十足,镐子刨进地里的声音雨点似的在大地上此起彼伏。秋晨的凉爽被逐渐增强的光线驱散,初秋的炎热徐徐露出眉目。男子们脱去上衣,露出黝黑结实的膀子,鹤咦吖的,在阳光下油光锃亮。

  娟娟从手推车上取了斗笠,分给沈怀瑜一顶,见他脸上大汗淋漓的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麻黄色的汗巾递给他。沈怀瑜接过来在面上一抹,汗巾上少女的体香丝丝入鼻,他脸上腾地一热,连忙将汗巾还给娟娟。还好一张脸经历了风吹日晒已经黑得看不出羞色了。

  “你收着吧。这几日天气热,还会用的上。”

  沈怀瑜眼神异样地看了娟娟一眼,刚想说些什么,那边秋英鄙夷道:

  “你们男子总说我们女子婆婆妈妈,我看才不是哩。”

  沈怀瑜心道:兴许乡野之间没那么多迁就吧。于是将汗巾塞入袖中。胳膊上皮肤与汗巾接触的地方撩起异样的感受。他不由地摸了摸胸口一处——那里贴身放着一块云锦绣帕,绣着一只振翅的雄鹰和“鹏程万里”四个字。那是他加入贡试之前凝儿连夜绣的。他贴身带着,在贡院狭小的号舍内九天六夜,奋笔疾书、文思泉涌,博得了甲等头名的进士;自那之后他日日随身带着直到现在。但是他没有勇气将那绣帕在青天白日之下拿出来,恐怕永远也没有这个时机了,他不敢,也不能。

  这边沈怀瑜二人各自默默地拔草。那边樊茂才与秋英两人也不吱声。樊茂才体态雄壮,一向怕热,这会儿早就热成了一只刚出锅的肉包子。他瞅了瞅远近四处,见那些人一个个光着膀子、甩着胳膊不由大为羡慕。他早就想把外面那层皮脱下来往地上一甩,再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酣畅淋漓地甩干膀子大干一场了。可惜他不敢,秋英那小娘们正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樊茂才时不时地瞥秋英一眼,眼中满是怨念委屈的意味,看得秋英又心疼又可笑。

  秋英信誓旦旦道:“你想脱就脱吧,我绝不多看一眼。”

  “哼,骗谁呢!我再不会上你的当。”樊茂才连忙将领口一颗没扣的扣子扣上,像一个被坏人胁迫的良家小媳妇。

  秋英忍不住扑哧一声将口中茶水笑喷在地上。

  “我才是女子啊!青天白日的,你堂堂八尺男儿怕我作甚。”

  “三年前还不是青天白日?你这女子企图多端,可信不得。”

  “切,至于么,都念叨了三年了。”

  “你,你,可别乱说,旁边另有小孩子看着呢。”

  二人的对话都落入娟娟耳中。天地良心,她绝对不是有意要听,实在是两家地离得太近,且那二人有都是高嗓门。

  娟娟:“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樊茂才痛心疾首道:“娟娟大侄女,我老樊平日里白对你那么好了。”

  “樊大叔,你顺着秋英姐不就行了嘛!”

  樊茂才一哽,居然被娟娟这个问题稳住了,面上登时憋得通红。秋英瞥他一眼,连忙道:“人家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怎么能听一个小女子的话呢?干活吧,日头越来越大,拔完这块歇一气。”

  娟娟嘀咕道:“秋英姐又护短。”

  日头越来越毒。斗笠遮去光线的耀眼,却遮不去刺皮的温度。上有斗笠封顶,下有密草关闭,热气在周身蒸腾,沈怀瑜感受身上脸上像开了无数小泉汩汩地向外冒着汗。随着拉拔的行动,细小的草籽飞溅四散,黏在皮肤上刺痒刺痒的。用袖子在脸上连着抹了好几把,一副衣袖都浸湿了。草窠里又闷又热,沈怀瑜挺了挺腰缓了口气,瞥见樊茂才终是忍不住将上衣脱了,露出了那副疤痕纵横的后背,有几条疤痕从肩头斜穿而下横跨整个背部,又长又宽,十分地狰狞。沈怀瑜多年习武,怎会看不出那些是什么伤疤?

  他心中震颤,低声问道:“樊大叔背上为何会有这么多刀疤剑伤?”

  娟娟伸头在樊茂才背上瞄了一眼,淡定道:

  “奥,樊大叔以前是投军的,那些伤痕是打仗的时候留下的。”

  从伤痕深浅纷歧的状况来看,这些伤应该是在许多次差异的战争里留下的,也就是说樊茂才经历过许多战争。能加入那么多次战争,再结合他的年龄,难道说自己的怀疑是真的?沈怀瑜噌地一下站起来,高声问道:

  “樊大叔,敢问您以前是在漠北投军的么?”

  他这一问很是突然,众人都惊讶地抬头看他。

  樊茂才自得道:“是呀,当年我老樊虽然只是一个马前卒,可是不是我吹,我也是不怕死的一条好汉。”

  沈怀瑜:“那您可听说过玄铁上将?”

  樊茂才点颔首,道:“虽然啦!上将军威震漠北,投军的哪个不知道?哎!可恨呐,老天爷不开眼,上将军被奸人陷害了去!不能在世见他一面是我老樊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樊茂才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声音神态无不充满悲切的伤感。

  沈怀瑜激动道:“晚辈也是上将军的仰慕者啊!”

  自离京以来,他与一切旧人旧事隔离了关系。他失掉了一个意气风发准备鹏飞九万里的年轻人可以拥有的最辉煌自得的一切,失掉了这世上最在意的女子;天涯相隔、前尘隔离,他是一朵裹挟在命运的风暴里的飘絮,被动地孤苦浮冷静,人间再无人事可留恋。可是在这命运的谷底,却教他找到了与少年时心中偶像的一丝联系,这对于他无异于一丝灼烁照进黑暗,叫他如何不激动呢?

  樊茂才也很动情,偌大的一个男人嘴唇颤颤地,眼中竟然带了水光。正在这感人动情的一刻,一块土疙瘩飞过来,“扑”地一声打在樊茂才身上。樊茂才嗷地叫了一声,连连扫除着被打到的地方,生气地瞪着那始作俑者,道: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粗鲁啊!”

  秋英:“要干活就好好干活,费什么话!娟娟,你也好好管管你那沈年老,要干活就好好干活,学那戏本子里千里寻亲么这是?”

  娟娟原来也被沈怀瑜与樊茂才二人之间的情绪感动,被秋英这么一说,马上没绷住,噗嗤笑作声,扯着沈怀瑜的衣袖将他拉到地头,倒了一碗茶水递到他手中。

  娟娟:“秋英姐最不喜欢听人说樊大叔以前的事,以后可莫在她面前再提了。”

  “为何?”

  “这不明摆着的么,你看樊大叔那身伤疤,以前肯定吃了不少苦头。秋英姐心疼樊大叔,不想他想起以前的伤心事呗。有些事你刚来不知道,等以后有时机我慢慢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了。总之,秋英姐和樊大叔啊,哎~”

  娟娟说着叹了一口气。看样子,秋英和樊茂才之间,很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喝了水,一人吃罢一只梨子,又坐了一会儿,娟娟打发白老爷子回去做饭了,她和沈怀瑜接着做活。秋英和樊茂才做活速度快,拔完了自家地里的草便过来帮娟娟。四小我私家八只手一起上阵,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天未过晌,便拔完了半亩园地的草。几小我私家将堆在地里一小堆一小堆的草抱到地头,又将园地上零落的杂草清理洁净。之后,樊茂才和秋英回到秋英家地里,娟娟与沈怀瑜在自家地里,两处一起用镐子铁锹将园地翻了一遍。连下了几场雨,泥土里饱含水分,一直湿到深处,若是不翻一遍晒透了就打场,到时候谷子晾在上面容易返潮。翻地是项体力活,两亩多的地全靠一锹一锹挖、一镐一镐刨。沈怀瑜刚上手挖进几尺,手掌里已经火辣辣地疼。他摊开手,五指指腹突出的地方以及手掌高起的地方被镐子粗拙的木把磨得通红。饶是自小习武练武,流放的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农活的繁重照旧让他这个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富贵子弟感受到了农人的不易!

  沈怀瑜目光微转,看到身侧只到自己肩膀高的少女正做得投入,脸上被热气蒸得红彤彤的冒着热气,上面一层粉嫩的绒毛清晰可见,汗水从额头滑到小巧圆润的下巴处,然后一滴滴坠下消失在泥土中。

  沈怀瑜心中生出一股怜惜之情,不由道:“这边我来就好了,你歇一会儿吧。”

  娟娟扬起脸,咧嘴一笑,道:“我不碍事。”

  那张海棠花似的红彤彤的脸上,一颗汗珠徐徐地往下淌。沈怀瑜手动了动,按捺住想要扫除上去的心思,从袖中掏出早上她给的汗巾,递给娟娟:

  “擦擦汗。”

  娟娟接过汗巾在脸上擦了一圈,将汗巾还给沈怀瑜,沈怀瑜伸手接过。娟娟眼尖,看到他掌上红痕,下意识地拉过他大手,一面扒开指头检察——娟娟从小跟小江他们一处玩,不像城里各人闺秀有那样强烈的男女有别之类的意识。

  娟娟:“看来晚上回去得给你好好包扎一下了。”

  沈怀瑜飞快地将手从少女手中抽出,道:“没事,继续干活吧。”

  沈怀瑜不动声色地拉开架势卯足了劲,除草的活越干越顺利,徐徐将娟娟甩在身后了。镐子楔进土里发出极重的闷响,在铺天盖地的狠毒阳光下将泥土攻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浪,那些热浪又带着土里的水汽朝人扑过来,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打场人们两面受敌。沈怀瑜背上被炙烤得火燎燎地疼,面上的汗跟下雨似的扑朔朔往下坠,这时候他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没有了,只想更快些、多挖些,每一下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天近晌午的时候,农人们开始陆续地回家用饭。秋英家那边两小我私家率先松完了园地,提了工具过来资助。往年的时候,半亩地有一半都是樊大叔帮着干出来的。今日有沈怀瑜在,虽然他身子弱以前又是养尊处优的令郎哥,但是到底男儿家比娟娟力气大上许多,白家的活做得比往年快多了。

  秋英:“看不出啊,这位沈老弟这么能干。”

  樊茂才:“那虽然,我们男儿怎么着也比你们妇人力气大。”

  秋英用胳膊肘将樊茂才一捣,道:“是是是,你们男子汉大丈夫,你们力气大。既然这么地,我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不如我们两家并做一家算了。”

  樊茂才立刻跳开一丈远,惊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么,不行能的事!”

  秋英:“我秋英从来不相信什么不行能。你等着樊茂才,总有一天你会求我和你在一起。”

  二人这番对话娟娟已经听了许多遍。樊大叔总是说“不行能”,秋英姐总要让樊大叔“哪一天求自己”。也不知最后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娟娟觉得,樊大叔最后肯定磨不外秋英姐。

  饱含水分的泥土在太阳的炙烤下散发着又潮又热的闷闷的土腥气,放眼望去,一大片黑黄的土地上方水汽蒸蒸,看得人头晕眼花,似乎置身正午时分烈日炙烤下的荒原沙漠。大部门人都做完了活回家用饭去了,只剩下零星不多的几小我私家影散布在各处。

  娟娟他们也开始收拾工具计划回家用饭了。收拾完家什,娟娟开始从除掉的野草里挑出一些草,抱到小推车上;沈怀瑜问她干什么,娟娟说这种草晒干了很软和,天冷的时候铺床用。于是沈怀瑜也随着捡,很快捆满一辆车。沈怀瑜推着小推车、娟娟挎着篮子,和樊茂才、秋英一起回家去了。

  娟娟邀请樊茂才和秋英家里用饭。秋英笑着拒绝了,说要亲手给樊茂才做一桌好吃的犒劳犒劳他。四人一同往回走到竹园边离开,樊茂才一个偌大的一个男人被秋英教训小孩子似的推搡着朝另一条路去了。看着远去的二人,娟娟笑着摇摇头,接着一边走一边给沈怀瑜讲了二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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