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四】木蝴蝶

　　【章八十四木蝴蝶】

　　用滚水泡了，盛在圆底玻璃碗中的木蝴蝶茶，用木勺高高地舀起，落在茶碗里的时候透着烟白色，即即是在最炎热的夏日，也清凉依旧。小念山上木蝴蝶长得漫山遍野，打开那熟透了的果实，片片薄如纸的木蝴蝶便会翩然落下，每到木蝴蝶成熟的季节，画翼总会把这些木蝴蝶都收集起来，放在大簸箕里，在阳光下晒干，然后再把他们用小木盒子装好。而我并不知道木蝴蝶有着怎样的药理，每每画翼晒木蝴蝶的时候，我就拿着那蝶形的绢丝一样的软片在手里玩，托在手心里一吹，那些木蝴蝶就似乎真的蝴蝶似地随风翩翩起舞，而每到这时候，画翼总会气呼呼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把那些木蝴蝶都拿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咕，说些“糟蹋药真是夭寿”之类的话。

　　这时候的画翼，就跟春凝奶奶一个样。

　　小豆儿说的隐蔽之所其实是小念山旁的一处名为六辩堂的禅堂，地方不大，倒还洁净，里头两间小屋，炊具也都是全的。听小豆儿说，这是之前一位隐居禅师居住的地方，禅师圆寂之后便一直空了下来，只因那位禅师不收门生也没有亲人，这里便也无人知晓了。虽离明都不远，但因在小念山旁，又隐在山林之中，简直不容易被觉察。我曾来过小念山数次却从未能发现这样一地方在，可见在这一点上鼠类就是鼠类，专会挖墙打洞，挖地三尺的地方都能找到。桑沃院的风浪终于暂时缓和了下来。小豆儿说的没错，以陨若在人间经营这么多年的功夫，这样的事情都已司空见惯。风浪虽然渐停，但明国都中关于月女人的蜚语四起，种种听说都有，离谱的说法也是层出不穷。

　　而我多几几何也都对小豆儿心存谢谢，若非这小家伙紧要关头头脑清楚而我又听了他的话，如今怕更是欠好收场。只是桑沃院中的事还未了结，暂住在小念山旁究竟也只是权宜之计，不能做恒久计划。

　　“喝木蝴蝶茶的话，就要吃茯苓糕。”院中一棵榕树之下摆上一张竹桌和几只竹椅，画翼用茶碗分着木蝴蝶茶，我捧了一碟刚做好的茯苓糕走过来，先取了一块用竹叶托了递给小豆儿，道，“木蝴蝶清肺，茯苓宁心，是夏天该吃的工具。”

　　“原来不止画儿姐懂药，月姐姐也懂药。”小豆儿颔首朝我道，一边捧了茯苓糕在手里吃，一边一下一下摸着他膝头那只小兔儿的长耳朵，那只小兔儿照旧上元时候我给他买的，他一直宝物着，到哪里都一直带着。

　　“我哪里懂这些了，别人是班门弄斧，我是画门讲药，”我朝画翼努努嘴儿，“还不都是画儿总唠叨我才记着的。”

　　“凉了病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旁边照顾着，现在来说我唠叨了。而已而已，是我白费心。”画翼将木蝴蝶茶分进茶碗，也不抬头看我，接着对小豆儿道，“你照旧赶忙把糕吃完，今晚月亮和风也都还好，把新采的那几味药用簸箕装了捧出来晾晾吹干，到晚再收进去。”

　　“哎。”

　　小豆儿一听画翼给他部署任务，赶忙三两口吃了手里的糕，然后便去拿了药簸箕往禅堂前庭去了，画翼将装木蝴蝶的勺子放下，看我还坐在竹椅上没有动，又对我道，“我和小豆儿晒药去，你还一小我私家坐在这么？”

　　我知道她这话又是在揶揄我了，我也不羞也不恼，也看着她道，“东升在里头看书我又看不懂，你们晒药我也帮不上忙，就坐这看月亮有什么不行的？倒是你，早上跟乐儿一起去采药的，怎么他还没回来，你先回来了呢？”

　　“这话没原理，他原来就是去练——”

　　我说得正经，画翼一时没领会我话中有话，说到一半才反映过来，真是又羞又恼，快步走过来伸手就要拧我的嘴，我赶忙站起来往退却着躲，画翼一看我要跑，一下子把手里的药簸箕都丢了，满院子地追着我跑，我一边笑一边讨饶，画翼却不罢手，一直追我追到蔷薇花架下头，这下我无处可跑，只能认错。

　　“好画儿，我再不敢说了，你就饶了我这回。”我笑得止不住，双手合十道。

　　“你再说，我就真要拧你嘴不行。”

　　画翼这次还算硬气，但她向来心软，我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不会认真，于是我又起了坏心，一伸手在她腰间那个荷包上一撩，撩得荷包上串的鹅黄色的丝穗儿乱晃，我偷笑道，“哎呀呀，瞧这荷包，这天上飞的鸟儿我看到了，地上跑的鹿在哪呢？”

　　那荷包本是之前画翼连绣了好几日的飞鸟白鹿图，绣品自然是好，桑沃院中各个都赞不停口，但画翼心思向来藏得深，别人不知道，我却是个知情人。我知道我这样一打趣画翼又要恼了，果不其然，画翼登时脸红了泰半，二话不说揪着我的衣领就要来掐我的嘴，我笑着往退却，一下撞在蔷薇花架上头，那开得正好的蔷薇花被我一碰花枝乱摇，花瓣撞散了一地。就在我俩纠缠着的时候小豆儿又从前头来，问道，“画儿姐，熟地黄也要拿出去么？”

　　小豆儿这一来倒也实时，画翼本铁了心非要拧我嘴不行，这下也暂时放过了我，只一转身又拿了药簸箕之后便带着小豆儿去前庭，而她怕不是被我这样一挖苦心里另有些气急，走到竹椅旁边的时候也没瞧见摆在桌旁装着木蝴蝶的簸箕篓子，一脚踢翻了去，那里头的没用完的木蝴蝶便被风一卷吹上了空，倒真如月影之下的浅白蝴蝶了。

　　“画姐姐，木蝴蝶飞了，怎么才好？”小豆儿赶忙道。

　　“蝴蝶本就是要飞的，这又有什么？”我靠着蔷薇花架对他笑道。

　　画翼一边和小豆儿一起把散落的木蝴蝶捡拾起来，一边也不看我，只道，“听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疯话，我真是怕了你了。小祖宗你照旧快进屋去吧，你若再不安生些，我可得叫那个能降住你的来了。”

　　我与画翼厮闹了半日，闹也闹够了笑也笑够了，看着画翼又端着药簸箕去了前头，便也自个儿就走到竹桌旁拿茶盘端了木蝴蝶茶和茯苓糕，一转身便打了帘子进了屋，屋里点着岁柏香，那清苦的味道在这炎炎夏日里倒叫人身心舒畅。我轻步走进里屋，那里本是禅师打禅悟道的屋子，如今被稍稍改作了书房和卧室，东升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我走上前将手里的茶盘放下，他才抬起头来。

　　“画儿煮了木蝴蝶茶，”我将茶盅从茶盘上端下来放在东升面前，“茯苓糕是我做的——不是很甜，你尝尝看。”

　　自从东升回来，我便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身畔心头笼罩的那一团清冷气息，不知为何，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文尔雅地微笑了，也不再主动说些打趣喧华的话来。这样的东升蓦然让我觉得有一些惊骇，在他身旁的时候也变得有些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做错了什么事。我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之中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已往的关于东升的事情来，然而对于东升的转变我照旧毫无头绪——我曾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当初为何不辞而别，如今又是为何回来，但只要面对着东升，我就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他不愿意告诉我。我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不要问。

　　只是我对东升太过了解，又或者说，我自以为对东升了解，我们相互之间的情分和熟稔让许多事变得不言而喻，不需要挑明，便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事该问，但我总觉得我和东升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原本并不存在的纸，而我很明白的是，若是我戳破了那一层纸，或许便会把一切都改变了。

　　只是我从不是个愿意忍受被动的人。

　　“很好吃。”

　　东升夹起一块茯苓糕尝了一口，细细咀嚼之后将筷子放下，对我道。

　　“东升是知道的吧，我在明都的事。”我一跃跳上了书桌，在书桌上抱着膝盖坐下，仗着书桌的高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东升道，“为什么不早跟我晤面？之前在小念山的时候，也是东升救了我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东升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点了颔首，我本以为他会否认，或者至少会实验着去岔开话题，然而他只是点了颔首，便给了我适才那些问题肯定的答案，一时倒叫发问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为什么？”我又问道，“为什么那时候不来跟我晤面？你明明已经在小念山救了我，为什么要拖到今日？”

　　“那日你发烧了。”东升的回覆言简意赅，“画翼会好好照顾你。桑沃院不是寻凡人能去的地方，我若是去了，定会袒露。”

　　为什么？你在怕什么？我心里有一个声音问道，可是我没有问出口，东升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很久没有这样直视过他的眼睛了，此时他的目光直白而凌厉，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我突然觉得莫名的恐慌，只觉语塞——不要再问下去了，不要再问了，那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来，不行以再问了。

　　“时候不早了，嗔嗔，”东升站起身来，他一站起来，便与坐在桌上的我平视了，或许是我现在的神情和思绪都有些模糊，他抬起手拨了拨我耳边的鬓发，微微向前靠了靠，我隐隐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东升看着我道，“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在我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为什么？那个声音在我心里第三次响起来，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期待的东升，为什么如今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会感应畏惧？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在畏惧东升，而是在畏惧那张纸背后的工具，那里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不说？那里到底，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猛地从书桌上跳了下来，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东升的腰，紧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服，我的肩膀略微有些哆嗦，东升也轻轻拥住我的肩，他的怀抱照旧温暖的，就像以前一样，我闭上了眼闷着头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的心跳的时候，我便会稍稍平静下来，似乎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和涂山一样，和凤栖镇一样，一切，一切都没有改变。

　　“嗔嗔，没事。”

　　东升拢住我的头发，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看到屋里海灯里点着的永生烛，那温暖的灯光似乎又把我带回了涂山上的山洞，我突然松了口气，努力将心中的不安都抛到脑后去了——我真傻，我在想什么呢？这是东升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他在身边，我都不应畏惧的。

　　“沉儿，你在吗？沐浴的水烧好了，今儿水不够多，要不我俩一起——诶呀。”

　　就在这时，画翼突然撩开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只看了一眼便赶忙又退了出去，一阵小跑跑到院落里去了，我也赶忙把东升一推，快步走到门口打了帘走出去，画翼正蹲在院里故作镇定地翻弄那些药草，我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样子只觉得有点可笑，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

　　“走吧，不是我俩一起吗？”

　　“你们两个在屋子里也不作声，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画翼一张脸红了一半，“没头没脑撞了进去，怪丢人的。”

　　“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倒觉得丢人了，看样子你是替自个儿觉得丢脸，冒冒失失，果真是个小傻子。”我笑着敲了一下画翼的脑门儿。

　　“还说我冒失，横竖我什么都没看见，”画翼鼓了鼓脸，又伸手去捂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下回呀我再也不进去了。”

　　禅堂后头即是一处沐浴之所，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因为禅堂远离山泉，每日都得去打了水回来又砍柴煮了才行。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夏季水源充沛，到了雨季便容易漫溢，禅堂建在高处也有原理。我和画翼一同退了外衣跨进木桶，我把半张脸都埋在水里，呼吸从水下酿成咕嘟咕嘟的泡泡滚了上去，画翼伸手撩起一捧水一划拉，那一捧水就全浇在了我头发上，我一下子把头伸了出来。

　　“沉儿你怎么这么平静？”画翼问道，“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我又把脸埋下去了。

　　“我看你这几天忧心忡忡的，”画翼继续道，又朝着书房的偏向努努嘴，“是不是因为那位？”

　　“没有啊。”我继续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还没有，都写在脸上了。”画翼在水下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小腿，“出什么事了？东升回来了，你不兴奋吗？”

　　“我兴奋啊。”我照旧把脸埋在水里，又在水下踢了一下画翼的小腿作为抨击。

　　“兴奋是这个心情吗？”画翼没有买我的账，爽性伸手揪着我的发髻把我拔萝卜一般从水里拔了出来，又看了我好一会，“算了，你不想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我原本简直计划蒙混过关，但现在画翼这话一出口我反倒忍不住要跟她说了。画翼看人看得向来清楚，她知道我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小小激将法一用我就能上当，而我明知是个圈套照旧没耐得住性子，对她道，“我觉得东升很奇怪。”

　　画翼歪了歪头，开玩笑似的对我笑道，“我可没觉得，他又没多出个头多出个手，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不就是砍砍柴看看书写写字，当年在涂山上他不就是那样的吗？要真说有什么的话，倒是更吸引女孩儿了，昨天山下猎户家的幺女还向我探询了他来着。”

　　“探询？！探询什么，她探询东升什么？”我一下子急了，从水里哗啦一下站了起来，画翼乘隙又一踢我的小腿，我没站稳又哗啦一声跌回了木桶里头，溅起一大片水花。

　　“看看你这副样子，还真有人能抢了你的不成？多大的狐狸了，还跟凡人盘算？我不外是说句玩笑话。”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你没觉得东升奇怪吗？他也不爱说话了，也不经常笑了，总是有心事似的，眼神又凶——原来他不是这样的。”

　　画翼收起笑脸，推推我的胳膊道，“若是这样说的话，倒叫我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来。”

　　“你想起来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我第一次遇到东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画翼回覆，“酷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