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民心即天心，民怨即天怨
鱼鲲道长给出解释：“那些索命怨鬼，全都是幻术演化。”
贺路千若有所思点了颔首。
军营外那些千奇百怪的恐怖厉鬼，并非真正厉鬼，而是鬼魅用来吓唬普通空狱门门生的幻象。
真鬼向来很是稀有，即是赢得石峁鬼母外号的萧红雨，世人推测其麾下的真鬼也最多一百只左右。对于任何一家势力，鬼魅的价值都很是高，是堪比绝世妙手的战略武器。贺路千觉得，效忠炐朝官兵的鬼魅，纵然实力强横且恨不得立即复仇魏武图叛军，炐朝官兵恐怕也舍不得让它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到空狱军军营外嚣张。
贺路千一直好奇鬼魅和佛道官。
但世间鬼魅稀有，能与贺路千好好交流的仅有李凤瑶一只。李凤瑶却又见识短浅，经常一问三不知，两眼迷茫地把所有疑惑推给尚未苏醒的哥哥。
而佛道官虽然容易找到，他们的圈子却异常关闭，而且习惯性对鬼魅、道法、佛法、官气等力量的焦点秘密讳莫如深。许多时候，他们宁愿被砍死、砍伤，都顽固地不愿交出宗门传承的焦点秘密。贺路千近些年试着造访了许多佛道官，鱼鲲道长是第一位愿意与他谈论术数细节的有道之士。
贺路千实时抓住机缘，试着与鱼鲲道长交流更多鬼魅知识：“我读《鬼话夜谈》，作者在卷末汇总得出结论：鬼魅必起于怨念。道长是否认同《鬼话夜谈》的论断？”
鱼鲲道长欣然体现赞同：“世间简直先有冤屈，尔后才有鬼魅滋生。”
鱼鲲道长忽又另起话题：“敌军中的两只小鬼，门主可晓得它们因何而降生？”
贺路千试着推理说：“莫非是因为魏武图纵兵杀戮燕来郡城？”
鱼鲲道长长长叹气一声：“然也。”
贺路千只是随口一猜，没有想到他竟然真地猜对了。
贺路千没有不懂装懂。
纵然侥幸猜对了，贺路千也主动刺破虎皮，好奇追问鱼鲲道长：“我曾询问过水云松，水云松说，魏武图也认同鬼魅必起于怨念。魏武图纵兵杀戮燕来郡城之后，当天夜里就提心吊胆畏惧有怨魂厉鬼向他索命。越日，燕来郡杀戮还在进行中，魏武图便急遽邀请道长以及道长的师兄师弟急速赶到燕来郡城作法，镇压当地的怨念。”
“世人常说，鬼魅克制侠客，佛道官克制鬼魅。道长施法之后，应该切断了怨念集聚之源吧？怎却作法之后，依然有鬼荒唐生？”
鱼鲲道长摇头苦笑：“镇压鬼魅，怎么可能那样简朴。”
鱼鲲道长旋即增补解释说：“鬼魅由怨念所化，怨念不除，任何术数镇压都是扬汤止沸的外貌功夫。”
“想除去鬼魅，必先想方设法驱散滋生鬼魅的怨念土壤。我们羽士面对鬼魅时，向来以消解恼恨为主，说服事主妥协避让，努力化去鬼魅心中的怨恨。而若怨念泉源不除，杀一只旧鬼，还将有新鬼降生，基础无济于事。”
“我辈辅助人主时，无论哪宗哪派，都市尽量劝勉人主牢记仁政，莫要屠城，莫要残民。真相并非我们羽士比凡人越发善良，而是因为旷世怨念必将滋生旷世鬼魅，屠去一城黎民，迎来一只复仇厉鬼。”
贺路千疑惑：“既然如此，屠城之事为何仍旧屡屡发生呢？”
鱼鲲道长无奈露出苦笑：“据说门主身边有一位名曰李二姐的厉鬼。宁津陈氏曾出过父子两丞相，岂不知鬼魅必起于怨念的原理。苛刻黎民太狠就是害人害己，结果呢，宁津陈氏还不是硬生生逼出来一位厉鬼李二姐。”
“另有‘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原理。千余年前到现在，哪任天子没有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结果呢，圮朝之后是烙朝，烙朝之后是漠朝，漠朝之后是炐朝。到如今，炐朝也百弊丛生，眼看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贺路千缄默沉静。
良久，贺路千又另起话题：“我曾在宁津县偶遇玄吾道长，玄吾道长素以降妖除魔著名。我又听闻，道长你行走祁镇期间，也曾经常降妖除魔、镇压厉鬼……”
鱼鲲道长：“那是另一回事儿。门主可晓得鬼有四种吗？”
贺路千：“知道，鬼有四种：一曰冤鬼，二曰怨鬼，三曰厉鬼，四曰魔鬼。”
鱼鲲道长颔首说：“我辈降妖除魔，惯来只除其中的厉鬼和魔鬼。这些恶鬼，似乎世间的恶人、罪人，杀之镇之乃是行善；而那些未曾作孽的冤鬼、怨鬼、以及部门保持本心的厉鬼，似乎世间含冤之人、受苦之人，贸然杀之乃是助纣为虐。”
鱼鲲道长遥指远处的法阵道兵，介绍说：“行军作战的护军法阵，为何全都以御、避、驱为主？原因就是佛僧、羽士不愿轻易沾染因果，替军主背负妄杀冤鬼、怨鬼的罪孽。”
“世人常说佛道官克制鬼魅，但这句话，其实是错的。”
“官且不说，我们羽士以及佛僧只是擅长与鬼魅交流而已。佛道官能杀鬼魅，鬼魅也能杀佛道官，并不存在谁一定克制谁的关系。”
“便以魏武图与敌兵决战寒寿郡为例。”
“围城前期，魏武图牢牢占据优势，纵然侠客们突然间纷纷离去，攻克寒寿郡也只在旦夕。但就在寒寿郡破城前夕，玉皇派的高人突然携带两名鬼魅入城，一只鬼魅原由燕来郡无辜黎民的怨念所化，另一只鬼魅由寒寿郡无辜黎民的怨念所化。”
“寒寿郡郡太守有了两名鬼魅襄助，城防立刻稳如泰山。其时，魏武图等祁镇旧将整日诉苦，说我道术低微，既不能完美镇压燕来郡城怨念，又不能战阵擒杀两只鬼魅。实话实说，魏武图等祁镇旧将没有错怪我，我与敌方两小鬼博弈之初，简直蓄意放水了。”
“其时两小鬼刚刚降生，法身很弱，如果不管掉臂，我简直可以擒杀他们。”
“但是，我不能杀，也不敢杀。”
“因为那两只小鬼由两郡黎民的怨念所化，我若斩杀它们，就会替魏武图等将背负两郡黎民的怨念，日日夜夜受其诅咒。而以佛家的说法，就是沾染凡间因果，今后坏了道行。”
贺路千惊奇望向鱼鲲道长。
贺路千突然发现，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真相越扑朔迷离。
贺路千原以为魏武图之所以遇挫寒寿郡，仅仅是因为门阀江湖不欲魏武图做大。今日与鱼鲲道长交流一番，贺路千才迟迟知晓另一条重要原因，鱼鲲道长面对炐朝官兵麾下两只鬼魅时，竟然因为畏惧背负两郡黎民怨念而蓄意放水了。
但贺路千很是疑惑。
这种秘密不应该藏在你心里、烂在你心里吗，为什么突然主动和我说？
贺路千试着质疑一句：“这样欠好吧。”
鱼鲲道长摇头：“我并没有蓄意欺骗魏武图等祁镇旧将。”
“那两只小鬼刚刚露面，我就以鲜明态度向魏武图等祁镇旧将鲜明体现，我杀不了、也不敢杀由两郡无辜黎民怨念所化的鬼魅。民怨之重，甚于高山；民怨之深，甚于大海；民怨之久，甚于日月；民怨之威，甚于苍天。我若斩杀民怨化作的鬼魅，不仅今后因果缠身，活得生不如死，或许还会连累我的师父、我的徒弟、我的子孙。”
鱼鲲道长肃然回望贺路千：“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命，民心所向，天赐祥瑞以奖励德君道臣；民怨沸腾，天降鬼魅以处罚诸恶。我辈修士，追求‘顺乎天命，合乎民心’，‘天命是我命，民心是我心’，从来不敢与民心、民怨作对。”
“不杀黎民怨念所化鬼魅，绝非我私心作祟，而是我辈修士追求的大道。我和门主唠叨这些，也是希望门主理解我们的追求：哪怕法力高深到像门主这般独步天下，我们羽士也不会无缘无故镇压那些由黎民怨念化作的鬼魅。”
“鬼魅阳世为人时，往往活的很是憋屈，满腔怒火却又奈何不得仇敌；待其化作鬼魅，却又蓦地无敌，似乎被人讥笑的老童生突然考中状元。鬼魅为人时过于卑微，为鬼时又过于强横，复仇时往往用力过猛。我们羽士愿意充当鬼魅与活人对话的协调者，劝鬼魅不要极端，朝着厉鬼、魔鬼偏向越陷越深；劝活人行善行善，最少也要不作恶，害人又害己。”
“我们不会支持鬼魅无底限复仇。因为恼恨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活人愿意认错，愿意今后改邪归正，鬼魅应该给他留一条生路。”
“我们不会协助将领、君主残暴地屠城，也不会舍命绞杀那些黎民怨念化作的鬼魅。纵然某些凶残将领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也不会我不敢镇压民怨化作的鬼魅。因为死于残暴将领之手，没什么可怕的，死了也就死了；而若染上民怨的因果报应，不仅活的时候生不如死，死后另有无法想象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