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仙侠奇缘

白露点苍苔

第五十六章 方寸

白露点苍苔 霜雪人间 4064 2019-03-18 20:52:00

  齐云观承天地灵气,隐于山林溪涧,一草一木极具清华。其方正大门前悬了个“神威普照”的牌匾,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其蓬勃之气象与观中清雅倒是相得益彰。

  观中结构甚是方正,进门处奉了一座老子像,石像积了薄灰,看起来洒扫不勤。主殿空旷,本该供菩萨的地方空空如也,倒是右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长卷,卷中绘的是山川社稷,市井民情,笔触精美飘逸,此技法看着眼熟。

  穿过正殿,后院中一树梧桐还在发芽。顺拱门而出,再绕过墙边几盆矮松,便可听闻水声叮咚。

  原来齐云观坐得天独厚,拥一口泉眼,泉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的茶已经凉了。

  白瓷茶杯旁边摆了个石制棋盘,棋盘上白子叱咤风云,黑子被逼得随处退让。山泉水清可见底,没有鱼,但有几缕浮光,几片叶,一抹倒影出的山间翠色与一脉清正。

  “此处没有别人,”陆轻舟道:“坐。”

  临衍一撩衣摆,环视四周,认真世外清净地。刚刚凤承澜见此变故,速速往凤弈处报信去了,还没回来。陆轻舟温言抚慰了那一群魅妖,又将其结界牢固了些,此一番胸怀,倒同山石道人如出一辙。

  “此乃生肌之物,外敷,每日三次,伤口别碰水。”

  陆轻舟往石台上放了一个青瓷罐子,临衍忙站起身欲图致谢,这一动,伤口一被牵扯,疼得他龇牙咧嘴。陆轻舟摆了摆手令他坐,摇了摇头,道:“怎的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死板?”

  他起身为临衍倒了杯茶,这人以独臂鼓弄一番溪水茶具,行动行云流水,与凡人无异。临衍既想帮个手,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这一番滚水入茶汤,他对此前辈更是敬佩。

  眼看临衍又要谢,陆轻舟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心到即可。你这样子,倒同你师父年轻时候判若两人。”

  临衍小心翼翼吹了吹眼前滔滔地茶水,喝了一口,道:“前辈同我师父是……?”何时认得的,我竟没听门中人提过,他一念至此,又觉得此言太过轻狂。

  陆轻舟浑然不介意,道:“我们是故友。”他自坐下,拈起一枚棋子,对着棋盘若有所思,随口道:“厥后我往天枢门去得少,你不记得我也是常理。只是不意将你交给怀君来养,竟养出了这么个小顽固。”

  临衍面色一红,道:“晚辈学艺不精,给门中蒙羞。”

  “这哪是修为的事?”陆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

  修道之人活得久,临衍不敢妄自臆测其年纪,这丰神俊逸之与风霜的杂糅,若师父在世,必也是这般模样。他一看一入迷,陆轻舟温言笑道:“你天赋不错,修为也算同辈门生中的佼佼者,我不担忧这个。只是这名门大派有大派的规则,你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堂而皇之的规则,我是怕你今后的路欠好走。”

  他盯着临衍,慧眼如炬,临衍只觉自己似是被他看穿了一般,既是羞愧,敬重愈甚。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前辈所言之事,也正是我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之事。求问前辈可有解法?”

  陆轻舟笑而不答。东风料峭,雨过风晴,斜照未曾迎。水流潺潺之声清脆入耳,一条柳枝悬在池边,摇曳不知归处,被水流裹挟着脱身不得。

  他执一枚白子坐定,道:“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再回吧。”言罢,将那枚石制棋子往棋盘中一落。

  临衍轻叹一声,二人只得交锋。

  初时只为试探,棋盘中五六字,各自为政。陆轻舟笑道:“你年纪不大,棋路倒稳,同你师父颇像。”

  “……先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晚辈心憧憬之。”临衍又落下一子。

  陆轻舟闻言笑了笑,道:“克己复礼……这都是谁造的谣?”

  他拿起右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白子一落,从北取道往南,引着临衍的黑子不紧不慢往前走。临衍却偏不上钩,见招拆招,坐稳了山头老神在在。陆轻舟看得有趣,道:“你师父义以为之尔后礼,同那些腐儒怎可同日而语。”言谈间,黑子露了破绽,这便被白子压着破了大片山河。

  白子岌岌可危,临衍老神在在。他一子一落,抬起头,道:“敢问前辈,作甚义?何又为礼?”

  “小子匡我话。”陆轻舟虽作此言,面上却是开心得紧。

  他避世而居数十载,许久未曾同人这般泛论,上一次在这里陪他下棋的人已经仙去,他留下的小徒弟,却是越发有了少年人的继续。他紧咬黑子杀得淋漓快活,绝不担忧临衍少年心气,若庄别桥在此,想必也必不会手下留情。临衍也没指着他手下留情,只见黑子虽失了不少领土,且战且退,却也从容不迫,丝绝不见忙乱,陆轻舟见之,心下更喜。

  这样的孩子何须养在天枢门?陆轻舟道:“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些华而不实的工具,你临时一听,临时一笑,认真可就没意思了。”谈笑间,黑子已是勉力支撑。

  闲敲棋子,水边垂柳。临衍一声不吭,弃了中原,取道西域。陆轻舟一挑眉,道:“还不认输?”棋盘上已大片白势,临衍沉吟片刻,落子更为谨慎。

  他忽地想起怀君长老似是同他提过,道先师生前有一至交挚友,此人考过举人,作过知府,后被一纸调令贬到徐州,徐州此地穷乡僻壤远离帝京,宗族势大,伏莽横行。他一留十年,孤掌难鸣,最后一怒之下,一人一剑,竟带着十几个衙役将一座山头上的匪寨收了洁净。

  此举震惊朝野,尚书欲举其进京,厥后却又因个旁的什么事,此事便又被弃捐了几年。最后朝廷举青苗法,越来越多的黎民落草为寇,他技出无奈,索性挑子一撂,直奔了凌霄阁而去。

  那时候凌霄阁照旧众仙门之首,他以不惑之年同二十几岁的年轻门生同吃同住,最后因缘巧合,获掌门慕容凡的赏识,被他收入门下。

  若非他在昆仑虚的乘黄之乱中失了一条手臂,而凌霄阁自此名声一落千丈,为众仙家所不齿,否则只怕现在的凌霄阁掌门当是眼前这号人。临衍一念至此,落子更慎,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愈甚。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认真大丈夫。

  怪不得他同先师志趣相投,临衍忽而抬头,道:“敢问前辈,先师……是怎样的人?”此一问,陆轻舟落子之手一顿,挑了挑眉。

  早知这孩子必心有郁结,怀君醉心武学,明素青醉心掌门之位,这孩子一路跌跌撞撞,自行摸索,对这江湖人事是磨出了些许心得,却也尚是初生牛犊,稚嫩得很。这般的一块玲珑璞玉,为何就不是自己的传人呢?陆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觉得呢?”

  “……晚辈不知。”

  陆轻舟收了子。

  大局已定,临衍惨败,他却不以为意,请示陆轻舟再来一局。陆轻舟惊奇所在了颔首,黑子先行。

  “我看过以君子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人,以圣人教诲用来迫害同侪的人,你猜若圣人在世,见此形貌,会不会扼腕而叹?”

  这问得实在有趣,若先师在世,他又会怎么答?

  白子左右突袭,逐渐占了上风。临衍落一子,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晚辈以为,即便世间再是流浊,若能有一人是醒着的,那这小我私家,也该执火炬。”

  见他言辞恳切,神色泰然,陆轻舟闻之,一笑,反问道:“作甚仁义礼智,善又是何物?”

  白子一路直捣黄龙,黑子且战且退,从容不迫。陆轻舟落了一子,又问道:“你既有半身妖血,非妖非人,又如作甚自己谋个善果?”

  临衍一听,指尖一滞。

  片刻后,他坚决弃了中原,剑走偏锋,取道南边空地。他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天色微沉,他这一式虚枪,晃得陆轻舟连连喟叹。认真英雄出少年,他想,若你师父在世,见了你,怕不知该有多兴奋。

  黑子占据南侧要赛后蓦地杀了个回马枪,陆轻舟措手不及,被他取了大片山河。自此,黑势便如游龙一般,将白子片片蚕食。陆轻舟且战且唏嘘,再战之时,却已露了颓势。

  黑子乘胜追击,绝不留情,待大局已定,陆轻舟惜败之际,临衍一丢棋子,恭顺重敬朝陆轻舟一拜,道:“多谢前辈指点,是晚辈心胸太窄,因一夕之事而困于方寸之间,实在内疚。”

  陆轻舟忙将他扶了起来,道:“你师父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你在我处,自可不必这般客套。”

  他想了想,又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是为君子。你这玲珑之局,在心不在行,更不在血脉。”他说完,抬头看天,只见天色不知何时竟已暗了下来。

  棋盘上黑白交织,水流潺湲往东,临衍想,乐山在水,昔人诚不欺我。

  “前辈,晚辈另有一事,不知是否当问。”

  你问都问了,怎的还兴这套?陆轻舟微微颔首,临衍忙道:“我这妖血之事,您竟似绝不惊奇,是早已经知道了么?”

  孺子可教,陆轻舟引临衍穿过拱门,二人回到后院之中。院中梧桐隐约抽了些翠色,想必东风一到,即是一派郁郁葱葱之颜色。

  他径自开了一扇门,招临衍跟已往,临衍不明所以,只见陆轻舟往书桌前站定,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几句。

  “不光我知道。你师父,你怀君长老,你师娘都知道。”他道。

  这着实令临衍瞠目结舌。

  “那……”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映,陆轻舟见将桌上的纸拿起来,吹干,又随手折了两折。

  “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中之时便已经料到会有这番局面,他做了些准备,此你不必担忧。倒是你这突然就被激出了妖血,想必是经历过生死之劫。我刚给怀君写了一封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

  临衍木然点了颔首,只见那纸鹤扑腾了两下,由木门而出,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已晚,我送你下山。”

  陆轻舟随手取了剑,此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窄,临衍似是在那边见过,一时记不起来。二人刚行到门口,却听一声清甜的女子之声远远一喊,道:“敢问灵犀道人可在观中?”

  陆轻舟神色一凛,道了声“欠好”,忙将临衍往墙角处塞了塞。临衍不明所以,尚自怔忪,那女生又道:“凌霄阁薛湛,特来造访灵犀道人。”

  凌霄阁?临衍这才回了神,心道,凌霄阁不是早为众仙家不齿了么?怎地另有人?

  陆轻舟左右为难,这么个大活人,藏又藏不住,又不能让他长出翅膀飞出去。

  转眼间一个杏眼桃腮,梨涡浅浅的黄衣女人已走到了观中大殿里。跟在她后头的人穿着一身厚厚斗篷,貂皮领子,他的脸埋在领子中,看不清形貌。虽说天气尚寒,然而此小寒山地处南方,也不至于给冷成这样。

  临衍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陆轻舟拉回书房,他惊奇道:“若是前辈不方便,晚辈可以……”

  “嘘声。”

  陆轻舟左看右看,技出无奈,自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日晷。这天晷精雕细琢,甚是古朴可人。

  他右手捏诀,口头默念,低呵了一声“开”,下一刻,临衍被他一扯,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头晕目眩,似乎被一块巨石碾压过了胸口,又如同自己强行挤进了一道窄门,五脏六腑皆是不适。

  周遭突然热了起来,他茫茫然睁开眼,只见刚刚小寒山上的青山秀水现在却都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而他正站在一处废墟之中,此处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本就燥热,不远处的屋顶上还燃着一簇火。

  “你妖气太重,先在此间避一避。莫作声。”

霜雪人间

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老子《道德经》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富贵不能淫》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