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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点苍苔

第五十一章 换魂

白露点苍苔 霜雪人间 4512 2019-03-13 12:00:00

  朝华早些时候在桃花溪里逮来了一条肥鱼,东君虽骄矜,见了这个九重天上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纨绔之子以玄冰之术抓鱼,心觉有趣,便也一道同她厮闹了片刻。

  肥鱼上钩,躺在砧板上挣扎,东君与朝华相顾无言,相顾自端庄,谁都不愿接这杀鱼烹鱼的差事。

  最后照旧东君大手一挥,邀朝华同他一起往村子里“乞食”,朝华闻之大惊,道,原来你避世而居,过的竟是乞丐的日子。东君闻言深感不快,默然收了其晚餐器具,一声冷笑,道,你我又不用用饭,你猜最后饿死的会是谁?

  朝华技出无奈,便只得陪他淌过桃花溪,且又在炊烟方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你若认真这般缺钱……朝华一想,话在嘴边,却照旧没能说得出口。

  东君观其神色异常,冷笑道:“枉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怎对金银之阿堵物竟还如此执念?”

  一只沙黄色纸鹤又拍着翅膀盘旋到了朝华的头顶,她白了东君一眼,张开纸。

  许砚之这一笔横平竖直,同他平日里飞扬之做派好不相称。几个字写得倒是急,道,天枢门听闻了王旭勇之事,派了顾昭与明汐到桐州接应季瑶,他们人一来,没见大师兄,这便都在许宅中打探情况。

  许砚之洋洋洒洒一堆空话,最后牢骚道,朝华女人可快些吧,若将他们逼急了,明汐就要把许家屋顶给掀了。

  朝华心下无奈,信手几笔回了他个稍安勿躁。她想了想,又给怀君寄了一封信,下笔之时,她险些能够想见怀君见信后的怒发冲冠与无可奈何之姿。倒也有趣,她思及此,欠兮兮地笑开,东君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怎的又是你?”应门的大婶见东君一副饿死鬼投胎之相,甚是嫌恶。

  东君也不恼,谄媚地笑道:“又没钱了,来讨几口粮食,求翟二娘行行好。”

  朝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昔年在九重天上连御云之时都能嫌弃云不够软,风不够清,身后随着的一帮人不够上神修为,不足显其威民风派。这几百年一磨,怎的好起了嗟来之食这一口?

  那大婶转身往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找,一边找,一边唠叨着“懒汉懒汉饿死算”之类的混话,东君双手一抱胸前,往门槛上懒洋洋地一靠,任其念,任其骂,浑然不在意。

  翟二娘翻了半天,冷声道:“家里没有存粮了。”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往二人脸上一甩。

  东君混不在意啧啧两声,领着朝华又敲了好频频门,挨了好频频骂,最后照旧一个路过的小娘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从她的菜篮子里给二人了找一小把青菜。

  “先生教二花识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还整天念。”

  东君嬉皮笑脸地接了,此一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朝华见之,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愈甚。

  “二花是谁?”她问。

  “她家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小丫头,我教过她念过几句诗。——你有甚意见?”东君见其名顿开之色,颇有几分不喜。朝华想,怎的你这嗟来之食还食出了骄矜之气,虽作此想,口上却照旧道:“与民同乐,甚好,甚好。我怎敢有意见?”

  此处较丰城还要往南一些,朝华顺几缕微弱的神力寻他来的时候,并未在舆图上见着此村子。南方雨水充沛,雨骤风急,纷歧会功夫,便又见一片乌云遮了大片太阳光。

  朝华预感天色要变,也掉臂二人乞食回来的一个干玉米棒和几片青菜有多寒酸,拉着他便想往二人住处敢。她又一想,那茅棚子看着即是一阵风就能卷飞渡江洒江郊的,也不知临衍一会儿该往那边避雨?

  东君却不急,眼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已经溅起泥点子了,便才道:“现在回去也是满身湿透,不如你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顺便帮我做个苦力。”

  ——本座有神力护身,怎可能满身湿透。虽如此说,朝华到底也随着他在村子里左拐右绕,穿过了三间茅屋与两片田,终于寻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这还认真满身湿透,朝华颇为嫌弃地试图将衣服蒸干,东君嫌弃地叹了声“骄矜”,拉着她往有房檐下挤。

  原来这竟是一个供着灶神爷的小祠堂。祠堂没有门,大雨瓢泼,泥塑的神象顷刻便也被雨打风吹,淋了个全身通透。

  东君浑然不在意,将那供灶神的石台遮布掀了自来,左敲右打,似乎在找什么机关。

  “……你到底埋了个什么工具?”朝华一手遮雨,满心牢骚。

  话音刚落,她听到铁链拉动的轰然之声。

  “到了,这里。下来。”

  朝华目瞪口呆,只见石台下边竟还藏了一个小木板,木板掀开即是一段仅供一人通过的木楼梯,梯子直往地下延伸而去,下头黑乎乎的,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她愣了半晌,道:“……水往低处流,地窟里头万一进了水……”

  “……避水之法不会么?赶忙些下来,话忒多。”

  东君一马当先,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朝华摸了一把被大雨浇湿透了的脸,一面满腹埋怨,却也随他一道往地窖里头走。里头没有光,既湿且冷,空气中蒸着一股破草席子味。

  东君在手心里点了一簇火苗,那火往地窖四角一飞,地窖中的灯台蓦地全都亮了起来。

  地窖不大,四角燃着灯,头顶有法力流转之象,果真避水。

  颇令朝华惊奇的照旧地窖正中的一口冰棺材,说是棺材或许不甚恰当,此倒更像一块被封了好几千年的冰,冰里躺着小我私家,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目紧锁,面目姣好得紧。

  朝华看了看那人,看了看东君,又看了看那人:“……你,把自己的身体,封在翟家村的祠堂里,供人,整天祭拜?”

  ——这远古上神一个个腾云驾雾,鼓瑟吹笙,这都什么毛病?

  东君见其瞠目结舌之色,横了她一眼,道:“怎么?给我供香火还亏了么?”他往那冰棺上靠着,懒洋洋半眯着眼道:“每次见着这幅身体,便又觉得,此煌然烨然之姿,也怪不得那九重天上的众神们容不下。”

  “……”

  朝华嘴角抽了抽,道:“你哄我来,要为了把‘自己’抬回去?——为何此劳苦之事不叫临衍?”

  叫他你舍得?东君没问,径自道:“算也不算。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开春的时候,现在这具身体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渡魂之时,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朝华闻言,心下哑然。

  渡魂乃神魂疏散之术,需要以黑龙之血凝成的匕首劈开魂火与身体,此历程之血腥痛苦,朝华虽未曾体会过,也颇能感同身受。想来就如跳下轮回境的时候被冥火灼伤一般。

  东君每逢百年便要为自己的魂火寻一具合适的身体以作容器之用,肉体凡胎百年一换,每换一次,都要以这天神之体作为介质,魂火方得宁静由一具身体引渡到另一具。东君同这天神之体疏散太久,断然相合定会灵力激撞,稍不留心便会六神无主。是以他薅了朝华一抔神血,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天子白玉圭仅此一处有,他虽不能强抢,沾一些镇魂之功效却还乐见其成。

  朝华心知其小算盘劈啪作响,也不点破,只道:“那你下次找身体的能否寻个稍微悦目些的?莫要再这般饿死鬼似的渗人。”

  东君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在冰棺之上颇为气恼。

  “你道我想?”

  你道一具魂火既灭而肉体不腐的躯体有多灾找。你道全天下人都如同你一般,有一个什么宝物都舍得给的扶后?

  朝华知其意,一时接不上话。

  两厢缄默沉静,四角的灯幽幽地燃。片刻后,朝华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在丰城撞了个故人,还听了个颇为有趣的传言。”

  她将丰城之事略略说了,尤其点名了乘黄现世一事,又问道:“那什么阴时阴月之子,我还纳闷了好长时间,厥后又听另一些朋友说,妖界不知何时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妖界皇室四处寻一个阴时阴月之子,因为阴时阴月乃昔年神界太子的生辰,寻到了这人便押神界太子转世,自也可得昔年太子的无上神力。”

  东郡闻之,重重一咳,心情甚是奇特。

  “然我神界断没有生辰一说。厥后我左思右想,猛然顿悟,这阴时阴月,不就是临衍的生辰么……”

  “……此乃江湖谣传,信不得。”

  “……而临衍的生辰,不就是那小我私家被永世放逐的日子么。”朝华皱着眉,直盯着东君。

  东君被她看得心虚且心下发毛,一耸肩,一拂衣,一脸无辜。她见其神色可疑,一眯眼,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谣言可同你有关?”

  东君忙道:“这妖界的一半你可别来问我。至于前面一段……”他叹了口气,往那灯台上拘了一把火,借其热力搓了搓手,又搓了搓,那神色颇像早些时候见着的卖菜的老农。

  “乘黄昔年一群看大门的,或许混得不如意,为了在一群妖怪中立威刚刚编出些不靠谱的鬼话,这也不是没可能。”

  朝华对此话说不上全信,也说不上不信,一时也没寻到破绽。东君见其神色模糊,低下头,在那冰棺四角摸摸索索。

  片刻后,他寻到了个小巧的机关,机关“啪”一声开了,冰棺轰鸣了两声,徐徐漂了起来。

  朝华也盯着那冰棺默然不做声,千金沉的冰棺在此暗室里幽幽然飘在半空里,东君亦觉出几分诡异。他默念咒语,千年沉沉的寒冰融出些许水。他瞪了朝华一眼,又开始念咒。

  待东君好容易念完咒,只感受满身力气似乎被抽干一般,索性寻了一处洁净的墙壁靠着。此冰化得忒慢,暗室中落针可闻,太过怪异,他眼看左右无事,忽而道:“那小白……那临衍,你认真喜欢?”

  “自然。你有甚意见?”

  东君不意她答得这般坦诚,这般绝不迟疑,憋了半晌,又道:“为何?只因为他是那人转世?”

  “否则呢?”

  东君又咳了一声,道:“万一你这日子给记错了,你待怎么办?”

  “……此话何意?”

  朝华闻言来了精神,下巴一抬,怀抱双臂,盯着东君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冷然与探究。

  “没什么。”

  他右手一划,几簇火苗蹿到了冰棺四周,玄冰融化的速度更快,地上落了一地的水,而半空中漂浮的神体,已隐隐可见其形貌。东君神色一震,默念心法,地窖里的火苗忽明忽灭,几缕金色平滑重新顶上透下来,现世的神体自带仙气,而此至清之气,若不想引得他人喟叹,定也只能封得严严实实。

  此事马虎不得。朝华见他念咒到了紧要关头,便也不敢追问,忙左右手掌交叠合拢。

  等她手掌再张开之时,一个湛蓝色水球在她掌中徐徐酝出形状。她将那球往空中一抛,水球越张越大,最后将半空里悬浮的白衣广袖之身体全然包裹住。

  东君见之,还不放心,左手往烛火上一撩,那火便又形成了另一层的结界,两重结界便因此将日神之身躯套的严严实实,不露一丝漏洞。

  朝华看神体徐徐下沉,思索了片刻,道:“……那我们等会怎么抬回去?你抱回去?”——对着自己的脸不会觉得无比怪异么?

  东君不答,懒洋洋往旁边一站,朝地上平躺的面容姣好的身躯一指,道:“我现在一个弱质凡体,这神体之煌然,我想抬也抬不动啊。”他往那墙上一靠,又嘘咳了几声,惺惺作态,也还不死心,又增补道:“你一会儿把我扛回去的时候可以对那小子说,这是你的另一个小情人,你看他会作何反映。”

  朝华眼睛一眯,杀气外露。

  东君见之忙撑起身,道:“师妹此大恩大德,为兄没齿难忘。”

  他这狗腿与嫌皮刮脸,此谄媚与嬉皮笑脸令朝华气则气之,却又无甚奈何。而已,能为了临衍讨个菜帮子而受人家一顿臭骂之人,想来四海宇内也没几个。

  二人气喘吁吁抱起东君煌煌然的神体,朝华双手插在那句身体的腋下,小心翼翼往木台阶上抬,一边抬一边想,幸亏雨还没停,若这般出去见了人,别人看她二人抬着个穿白衣的死人,怕还以为撞了鬼。

  东君一马当先掀了小木板,左看右看,招呼她上来。她抬着那具身体的脚,一边将它往上送,一边没由来道:“不会。”

  “嗯?”东君拖着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没有听清。

  “若他不是那人转世,我不会爱他。”朝华道。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他若不是他,便只是一枚魂火。我看他呱呱坠地,看他苍颜鹤发,这期间最痛苦的还不是他魂归长河的时候,而是在他走后许多年,我蓦然回首,刚刚意识到天地迷茫,时光如一方巨口。若说寻得他上天的恩给予诅咒,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再魂归长河,便没有人需要肩负这种诅咒。若下一世还能见他,我只望不识他,不扰他,我们做两个全然陌生之人。若真能如此,那即是老天赦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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