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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点苍苔

第四十章 叛变(上)

白露点苍苔 霜雪人间 3591 2019-03-03 21:00:00

  “你?”

  无门无派,看不出深浅,一派风骚,行为举止也不像个修为精纯之道人,怎的敢说出如此妄语?

  临衍还未曾呵止这一场无端闹剧,却见一个仆役在客房边畏畏缩缩地站了好一会。他见里头的人聊得太欢没美意思进来,恰巧季瑶也敲了敲门,撞了他,便将他一道领了进去。

  仆役带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消息称,县令蒋弘文大人听闻官府参事秦勤遇刺,冲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紧搜捕青灯教余党,宁错杀,不错放,而那些已经抓了且认罪画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赶了个巧,纷纷腰斩于菜市口。

  于青灯教一事,官府向来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参事被一支金钗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而那个坐在高案后头的却这般急慌慌地亮相,许砚之推测,怕是眼见着庆王的轿子越来越近,自己这邀功讨赏的功夫得赶忙抓紧。

  是以蒋大人邀临衍与许小令郎等人过府一叙,说是问些青灯教之门道,这事听之虽令人惊奇,仔细一想,又似乎有那么些原理。

  马车在通达的正街上飞驰,过往商贩无不避让;季瑶掀开车帘一角,见之颇为不忍。朝华好整以暇,事不关己,临衍越想越觉得此事玄乎。

  蒋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将天枢门搅进来又是几个意思?另一边,许砚之摇着扇子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几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来祭天。

  果不其然,待四人一一下了车,往府衙前一站的时候,乌泱泱的黎民早将府衙困绕地水泄不通。黎民们持镰刀斧头有之,提木棍与砖头的亦有之,一群游兵皆怒气冲冲;另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鹤发老妪插着腰哄在府衙外头骂街的,熙熙攘攘,热闹特殊,搅得守门的衙役汗如雨下。

  临衍忙拉着三人从正门绕开,又在靠偏巷一侧的小门边敲了敲门。

  府衙里的人也是有眼色的,在偏门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话,急遽将四人往主厅领。

  蒋弘文正坐在主厅里闭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鬓发有些发白,挺着个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然有福之人面对此乌合之众闹事的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他一见四人,忙起身朝几位拜了又拜,临衍受不得尊长此礼,避了又避。

  唯独许砚之外貌上受了礼,心下打鼓。照说自己一个除了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对他个小辈这般委以重任,这又是几个意思?

  一番外交完,临衍才见秦勤也坐在里面。

  他的半只胳膊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见了他,草草点了颔首。蒋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说这帮刁民不能惯着,伤了我们的人,竟另有脸来请愿,认真是岂有此理!”言罢,又愤愤一叹,道:“秦大人仁爱,老劝我怀柔,然下官这一看,这哪是怀柔能解决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请了几位少侠为下官分忧。”

  他长袖一甩,狠狠朝许砚之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许砚之连退数十步,忙朝门边看去。那群黎民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为首一人身着麻步衫,鼻子甚大,身形魁梧。他朝着中庭当首一拜,朗声道:“求蒋大人为我等草民主持公正!”

  呼啦啦一群人也闻言,也随着齐声一喊,喊声震天。

  “他们要主持什么公正?”临衍这一问可谓正中下怀,蒋弘文愤然拂衣道:“哪里有什么公正!昨日里一园地震,北边倒了几栋屋子,压死了个把人。下官寻思着赏他们些银钱衣物便也够了,却不知是哪个贼人鼓舞,跟他们说此乃‘天降之神罚’!这一出,一闹,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老天爷找来问一问吧?”言罢又苦兮兮朝临衍道:“我听闻天枢门名声在外,几位又同青灯教有些许旧识,求问少侠,此局怎解?”

  怎解?你蒋弘文服务倒霉,朱笔一挥不外脑子,激起民生载道后又八百里甩锅天枢门。现在本令郎拉入一场乱局,几人骑虎难下,若是解不出,不就得随你一道被围在此府衙里任万人唾面了么?

  许砚之深吸一口气,纵心下将其骂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顺重敬问道:“这么一说,蒋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这张牌?”

  临衍一听,明白过来。

  蒋大人一刀下去,本打着雷霆之举镇压贼党的主意,谁料昨日一园地震,覆舟之民怨当头压来,他转头便怂,套了几个小辈——尤其是季瑶过来给他当说客。

  若师妹能劝洛云川抚慰好黎民,那这劳绩由蒋大人一揽,再请几个小辈吃几顿山珍,此事权当从未发生;若洛云川劝欠好黎民,双方冲突加剧,则天枢门这一趟浑水搅来,难免落人口实。

  朝廷对修仙辟谷之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他们什么时候想目呲欲裂地纠个出头鸟,却是谁也说禁绝的事。

  外间的黎民越聚越多,其请愿之声也颇有响遏行云之势。季瑶此时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向临衍。

  后者亦是进退维谷,不得已,微一颔首。

  朝华怀抱双臂,远远站在三人后头,想,若此番事了,自己怕得再收敛些;而那地灵一事,回过头还得向白臻陪罪。

  几人各怀心思,各自不言;临衍领着季瑶往大牢那边去了,许砚之见朝华神色庞大,放心不下,蹭到她的身边,道:“别担忧。本少爷的命金贵,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不管掉臂。”

  ——我自不担忧这个。朝华偏头看着他,见此人信誓旦旦,心觉有趣,随口道:“我的命也贵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说要收你为徒,自也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此话狂妄,此女坦诚,许砚之听闻,忽有几分信其早间的一番狂言。

  “……朝华女人,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这海口吧?”

  朝华奇道:“这同他有何关系?”

  “……你可有见过他的一手土崩瓦解?”——怕是没见过,否则当着衍兄的面,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朝华听其言,一口气没上得来:自九重天消失后,四海宇内便只有她痛揍别人的份,临衍那一手功夫,在她眼中就如小儿之戏,你许小令郎一个半瓶子水货,怎的这般没见识?

  话虽如此,她又一想惠临衍在晨曦中舞剑的挺拔身姿,心下亦添了几分欢喜。她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两片羽毛,递给许砚之。羽毛呈落日一般的金色,在此晌午的阳光下看来尤为璀璨,许砚之端详了片刻,朝华道:“拜不拜师随你。这小玩意我暂且用不上,你且拿着玩去。”言罢又问:“你可懂召唤之法?”

  “……念两句咒照旧会的。”

  “那便好,”朝华道:“若遇险情,抛到空中念咒就好……现在给我放下!”她眼看许砚之跃跃欲试,忙呵道:“不是让你现在用!险情之时方可用!”

  “……”

  不多时,秦勤带着季瑶回来了,临衍跟在后头,洛云川跟在更远的后头。秦勤吊着个手,苦着个脸,冲蒋弘文点了颔首。

  蒋大人英明神武,将那洛云川重新到脚审察了一番,只见其身形枯槁,面黄肌瘦,脸上的脓疮道暂且被停止了些,不再这般渗人,他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口气,对洛云川道:“令郎此行若得立功,朝廷自能宽慈些许。”

  洛云川一愣,扯着笑,谢其大恩。

  洛云川快步走出中庭,走到那一帮乌泱泱的黎民面前跪下,朗声道:“我负了各人的信任,纵死不足以谢罪!”方说完,嗙嗙几个响头,其脑门嗑在石板上似乎不要命一般。待他再一抬头的时候,一脸血,一脸凄楚,一脸生无可恋。

  人群中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一个老妇指着他叫了几声,他睁开眼,勉强回了人家一句;不认识他的见其这般索命鬼一样的惨相,也被唬了一跳。

  洛云川磕完头,也不起身,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自年初大旱,朝廷对我等多有优待,我等虽苦,好歹也免了流离失所,未来的路也有些盼头。朝廷替我等一一考虑周详,我等还在这里手足相残,兄弟睨于墙,实在有大德。我洛云川虽人微言轻,此番既来,也想劝一劝各人——书里所谓清平盛世,黎民和乐,定不是这样的局面。”

  这一席话说得漂亮,蒋弘文抚须自得,连连颔首。

  若此人不是个青楼里染脏病的兔爷,若生得个好人家,说不定未来照旧小我私家物。

  众黎民听之,有人觉有些原理,也有人觉得此人扯淡。为首那人回过头,朝身后的一个矮男人商议了片刻,一时瓮声四起,众人各执一言。

  那矮男人呵了声“各人平静”,又对洛云川行了个礼,道:“早闻令郎台甫,我们虽没见过,我却是听过您。”洛云川将他审察了片刻,此抹布粗衣的一个男人,想来他所谓“台甫”该不是指青楼艳名。他略一颔首,那男人便又道:“我非青灯教中人,来此也是为了替我那表兄弟伸冤,官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从田地里拖了去,三日后,便传来他已屈打成招的消息。”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众黎民闻言,多几几何有些共识,也陪他一道哽咽叹息。那男人又道:“既然令郎是从牢里来的,那我等也都想问令郎一句,倘若朝廷真对我等如此圣恩浩荡,我们那些被冤枉了的怙恃兄弟,朝廷可有何说法?”

  此言既出,众人又是一片群情激怒之声。蒋弘文远远地听了,也不敢露头,忙使眼色令府衙将大门守得更严一些。

  洛云川缄默沉静了片刻,道:“这位年老可是想问你表兄的下落?你的表兄可是如你一般,脸黑,手脚较凡人更小?”那男人闻言,连声应是,面露喜色,问:“令郎知我表兄?他……他莫非还在世?”

  洛云川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冷冷瞧着那人,一字一顿,道:“他死了。”

  相比活之一字,死字与他要熨帖得多。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他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灵魂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接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厥后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资助,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他发了狠,那人看在天枢门的面子上才告诉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

  他命人将她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行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灵魂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

  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随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此为命,为“道”,偏不是理。他流着泪,絮絮叨叨,将那矮男人也说得红了眼。

  此时众人大哗,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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