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私心里不甚喜欢雨天,太过绵密而倒霉索,牵绊着愁肠上下翻腾,也是空茫,也是无孔不入。
有什么好愁的呢?师门里兄友弟恭,手中长剑匡扶大义,师父墓碑前的长明灯还亮着,尔后山处常年不灭的烛火……他没由来地想起那间供了师父灵牌的茅草屋,和灵牌前氤氲的浮香。
香气混淆着水汽,另有新洗好的衣衫的暖。衣服穿在那小我私家的身上,永远都这般清清冷冷,疏疏落落。
骤雨初歇,似乎由绵雨横江到风清气爽不外片刻光景。再回过神,却是北诀跳下渡船,在厚木板铺成的渡口上一面同船客们拥挤,一面手舞足蹈,操着他的大嗓门朝众人喊:“师兄!师姐!我给你们买了吴月斋的桂花糖糕!”
一时路人皆侧目,纷纷想看看这群连桂花糖糕都稀罕得要命的乡巴佬是怎样一群人。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明汐想。
吴月斋的桂花糕倒是有名,相比这鸟不拉屎的丰城要更受天下黎民接待。新捣的米浆里调了蜜,又加了店家特别调配的花汁子,裹上椰子泥,香甜软泥,入口即化。
但这桂花糕是沾不得水的,沾了水,椰子泥便同糖糕子黏在一起,其形貌质地就颇为类似某种不行言说之物了。
此事北诀是知道的,奈何一时下船的人太多,老天爷不知道。
老天爷素爱作弄少年郎。
春日素来风急,北诀亦是个横冲直撞的急性子。两急相对撞,只见涛涛的河水一卷,木头打成的小渡船晃了晃,船头上一个老妇人亦随着晃了晃。北诀眼疾手快往人家胳膊上一扶,荷叶包好了的桂花糖糕一滑,咚地一声,就在北诀切切注视之下落了水。
这还不算,第二个浪打过来的时候,北诀光盯着那落水的桂花糕心自悲切,一个不慎,被那摇奖的船夫撞了一下,脚下一拌,直直便往滔滔江水中摔了下去。
临下水前,他甚至还拽了一把行将下船的锦衣令郎,将那一脸懵的可怜人一路带了下去。
北诀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然也就见之不敢造次——连好端端坐个船都能掉水里的八尺壮汉,也不知是吃的什么,竟顺利活到今日。
喟叹归喟叹,人照旧要救的,明汐众人将北诀连同那落了水的贵令郎七手八脚拖上岸的时候,二人衣衫尽湿润,活脱脱两只骄傲凤凰落了水,一身狼狈一身怒。
北诀理亏,既赔不起银子也赔不上人,一翻致歉怕是将这辈子的颔首哈腰都用尽了;而众人却是相顾无言,直道那樵夫所言竟有几分原理。
可不正是邪乎么?老羽士坐在茶棚里老神在在,倒了一杯茶,倒茶的手抬得老高。
“师姐我……”
多说无益,一天摧折,北镜只觉得身心俱疲,遂拽着他的亲师弟往板凳上一塞。老羽士见状,忙往旁边挪了挪。北诀落座,品茗,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滴落在板凳上的水沿着高的一侧滚到低矮的另一侧,老羽士见状,便又站了起来。
“这位小侠可是受过腿伤?今后要当心呐。”
北诀被他左眼的瘤子吓了一跳。
见那老羽士虽笑容满面,人却是不自主地离他八丈远。他心下疑惑,犹自歉声道:“对不住,老人家,断不会弄湿了你。”待他运气把衣服蒸得三四分干,日头又将将落了下去,而阴气连同江水湿气却是徐徐浮了上来。
“时日不早,诸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可需要我给恩公们带个路?”他意有所指地又审察了一眼临衍,这一眼看得他心下发麻,心头燃起奇异之感。
“这慈安寺有当世高僧坐镇,飞鹤亭起自前朝胡军北下之时,皆是好景色,好风物,值得一去。”
“……可我看山雨来得毫无征兆,师弟刚刚又落了水,不如我们现行回去,旅行之事暂且不急。”
临衍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早些时候他二人得知二小姐素来喜欢往慈安寺跑,他二人本想往来一探,不意沿途中恰巧碰了个老熟人。
老熟人直视着临衍的眼睛,他的左眼上一个瘤子丑得人神共愤,右眼却是奕奕色泽,如天上的星辰,悦目得紧。
临衍觉得此人就像是刻意在此等他。
“师兄我没关系……唔!”北诀被北镜暗搓搓踢了一脚,正自委屈。
“怎的这又不去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估摸着,这忽晴忽雨的天气岂不正是老天爷的意思。若几位不认路,在下倒可以请缨。”
一个纸鹤飘然而至,停在临衍跟前甚是灵巧。临衍打开纸鹤扫了一眼,讶然看了看那老羽士,笑道:“……左右怎么巴不得我们往那半烧了的慈安寺走呢?”
他平日素来端着,谨慎沉稳,君子端方,众师兄弟平日只道他严谨,却也忘了他皮相并不难看,一笑甚至有春景初绽之感。如初融的春水,透着稀疏冷意。
“……有吗?”
老羽士盯着他手头的纸鹤,眼睛咕噜噜乱转。
临衍将那纸鹤细细折好,放往怀中,道:“左右不必这般看着我。此为我师门一些杂事,倒是……哦,对,慈安寺大火。啧,刚刚我们听隔邻桌的人说,慈安寺后山的老林子不知为何起了一场山火。这山火倒是玄妙,绕过了山崖边上的飞鹤亭,绕过了慈安寺后院的砖瓦木头屋子,直烧了其北边一排稀稀落落的毛棚子,这却又是为何?”
此时临衍又撒了个谎。慈安寺大火之事他虽早便知道,但那火光绽燃之时,慈安寺偏向妖气冲天,连途径的仙门之人亦惊动了,是以这消息刚刚经天枢门传到了临衍的手中。
老羽士眼看编不下去,犹然挣扎道:“……想来空门自有圣光庇佑,我又怎知……”
“咦?”明汐亦作名顿开,道:“你竟不知道?你不是刚说自己从慈安寺下来准备回城里去?你认真不知道?”
明汐也不晓得那纸鹤上写了什么事。但观其师兄一反常态,一本正经,一通胡话说得眼都不眨,他便也随着其师兄一道,睁着眼睛信口胡诌。
他虽也不知道这老羽士想做甚,但坑人总比被坑好,他觉得师兄该是想先下手为强。
老羽士确实知道慈安寺大火的事,盖因那火本是他放的。正当临衍二人在府衙之中讶然失色之时,慈安寺四周的林子中燃起了一场大火。纵火是为了引出林墨白,而他专程等在此处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蛇是天枢门。他为了凑一个局。
但老羽士不晓得临衍知道几多内情,盖因他本想混水摸鱼搅上一搅,谁料天公不作美,他前脚刚点了林墨白的住所,他那骚得令人掉头皮的故纸书信之中便蓦地迸发出了冲天妖气。
慈安寺昨夜火势凶猛,顷刻吞噬万物,而眼前几个小毛孩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演得开怀。
这小毛孩子到底收了个什么信?他们又知道几多?
——着急了,着急了。
思及此,他干笑着摆了摆手,一边傻笑着,本想先溜为敬,后事徐徐图。
谁知人还没来得及走,明汐眼疾手快托住他的肩膀将他往那条凳上一按,其力道之大让他隐隐听到肩胛骨咔一声轻响。
老羽士面色一白,却见临衍自顾自拔了他的长剑,剑刃如秋水,瞧着锐气逼人,只是刚者易折,太不禁打。
“小侠这是几个意思?”
“左右这卦来卦去,专程盯着我不放,又是几个意思?”
“保佑你前程似锦命中富贵,”老羽士笑道:“否则呢?佑你未来作妖时自有老天收?”
“你住嘴!”明汐气急,临衍不置可否,弹了弹剑刃。君子自是不会做出屈打成招之事,有失水准;君子只敢逞口舌之快,在气势上唬人。
临衍在老羽士劈面坐下了。他本想照着书里描绘的绿林草泽的样子,翘个二郎腿,将武器往桌面上一顿。厥后又一想,此举太过勉强,遂轻咳一声,调整了坐姿,手指轻敲着桌面。
“我老寻思着这乱局之中为何还参了一帮人。这一帮人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仙门中人,这群人不知为何,派人盯我盯了泰半个月,把我盯得实在畏惧——章府小厮凤绥,是不是你们的人?”
那老羽士闻言哈哈大笑,答非所谓,道:“早说啊,几位要是被那山间精怪缠上了,五十文钱,保准给那些妖魔鬼魅治的服帖服帖。”
“……左右还真敢开价。”
北镜见状,虽不知临衍究竟所图何事,却也配合地往桌子边缘一靠,半真半假地怀抱长剑,妥妥的压寨夫人之势。而那边北诀却看得呆了,只道自己买了个桂花糖糕而已,为何却似乎又落后了众师兄好几百年。
冷风一刮,他打了个喷嚏道:“师兄,你们既然不去往慈恩寺了,那我这就同那樵夫说一声,让他莫要再等我们。”
北诀言罢半湿半干地往那老羽士身边一靠,谁知那老羽士瞧着他蹭过来,却蓦地如挣脱囚笼的兔子一般猛地挣扎了起来:“你让开让开让开!”
——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北诀还没来得及搭话,北镜与临衍双双拔了剑,一时流银似水,剑芒暴涨,周遭品茗的黎民们纷纷逃离四散。
——不就是摸了一下你的肩膀吗,仁兄何须!
而这一地的碎瓷片渣子与浇了一地的茶汤却难以回应他的何须。
体态丰腴的茶棚主人见状,提了一桶滔滔的热水,兜头便要往北镜身上浇,而另一边,刚刚还在与那贵令郎颔首哈腰的小二亦是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弯刀形制怪异,刃上隐隐泛着青。
——这又是哪跟哪?
北诀拔剑四顾,心下惊惧而茫然。
“别,别别别,打住打住,都干什么,给我放回去!”
老羽士这一嗓子却是喊得惊天动地,茶棚主人与小二对视了一眼,皆是惊奇,而身在困绕圈里的天枢门众人闻言,更是惊愕。
临衍本料定了老羽士该是在等他,但他实在不意此人竟专程找人搭了个茶棚子,专程等他。他又不是甚英雄豪侠,怎地竟值得这人如此大费周章?
临衍思绪未平,却听老羽士大呵道:“一帮人间毛孩子你们插什么手,老子平时怎么教的你们!丢不丢人!”
而这一句老子委实太过石破天惊,众人愣了愣,不约而同感应一种深刻的违和。
只见那茶棚主人轻叹了一声,右手握拳朝胸口一摆,似是在行一个离奇的礼,而茶棚小二却是犹自拿着弯刀,心情凶恶。
“凤绥!”茶棚小二受了这一嗓子,亦只得苦着脸,叹了口气,道:“行吧,您逐日,逐日,我们图什么呢?”
他瞧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瘦得皮包骨头,肤色黝黑干瘪,声音却有一种难言的清脆,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只见的柔性与圆润。
临衍大惊,悄悄握剑——这竟然就章家那偷偷摸摸的小厮?
原来章家一通浑水,搅局之人并非向着林墨白而去。这一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目标居然是天枢门!
而那圆滔滔茶棚主人却似乎能看穿人心思一般,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笑道:“衍令郎玲珑心思,所猜不错。我们本想帮你,也不欲伤您性命,奈何小叔叔脑子不清,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凤!承!澜!”
北诀被他吼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这乌泱泱一群人凑在一起是要作甚。
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了,一场疾雨事后,月挂柳梢头,月晕都比平日更为朦胧。他看到刚刚从自己身上淌下来的水,聚在本就湿润的泥土地中,连带着被来往樵夫带进来的雨水,在板凳腿碾过的地方汇成了薄薄一滩积水。
老羽士一脚踩在积水上,轻抚了一下衣袖,道:“凤绥你小子服务倒霉,让你随着天枢门首座门生不要声张,这就露了底,险些坏了老子的事,看我不把你扒光羽毛做成烧鸡。”
言罢往他那广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鎏金醒目的折扇唰地一声张开,仔细寻了个干燥的凳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坐了。
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倒破像是流落民间的土天子,只是临衍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在很是时候都喜欢使用折扇来凸显一把骚气逼人,这都哪里带起来的民风?
那圆滔滔的茶棚主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面色扭曲,愣是没憋住笑。
“看你这小脑瓜想必也腹诽不出什么好话。”
老羽士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北诀,道:“也罢,既然事已至此,”他又把折扇合上了,其指点众人的样子似乎在沙场点兵:“这几个先扣起来。至于这个湿漉漉的……”他挑了挑眉,道:“就地闷死,看着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