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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点苍苔

第八章 四面楚歌

白露点苍苔 霜雪人间 2718 2019-01-28 22:55:52

  照说乘黄自昆仑虚一夜荒颓之后也自此此绝迹,若此间认真有乘黄这上古妖物牵扯其中,它又为何偏跑来这小小的丰城?

  北镜一路遐思,一小我私家往城外飞鹤亭旁边走去。

  飞鹤亭旁边就是慈安寺,慈安寺再往西有几间茅庐,茅庐虽小,胜在雅致,刚刚店小二见告此乃林墨白的居所,北镜先前不信,此时到了地方一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农舍虽小,竟别有一番趣味。

  谁料诸事不巧,家中无人,隔邻陈婆婆替他应了门。

  “林家令郎不在。女人若有事,不如我给您留个话?”

  北镜连声谢了,恹恹踱回到朱雀街上。正值当午,艳阳高悬,来往行人皆被蒸得有气无力,连鸟叫声都不那么爽性。

  她漫无目的一步一迷茫,一个不慎却同一位盛装少女撞了满怀。

  那少女紫衣绫罗,腰间的环佩玲珑被这一撞激起清越响声,金灿灿的花钿将垂未垂,贴在额头的一朵六角梅花嫣然被擦去一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亦是迷茫。

  少女也未曾恼,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似是宿醉方醒一般,皱了皱眉,径自走开。

  是了,穆家后门出来的三条街外就是喝花酒的地方。既然穆小令郎同林墨白乃吃喝嫖赌的酒肉兄弟,想来穆小令郎常去之所,林墨白或许也曾去过。

  北镜一路探询,一路朝南,直至她站在君悦楼跟前之时,一时犹豫,瞬间又怂了许多。

  据闻章二小姐曾带着个侍女来探询她未婚夫婿之事,她深闺之中长大的大女人,究竟如何在此乌泱泱的青楼之地淡然自处?

  此时还未到得晚间,花下重门的逍遥地里正是门庭冷落。浆洗的婆子自顾自一边忙碌,间或夹杂两声低骂,护院的小厮亦是午时方醒,哈欠连天不知身在何方。

  要说北镜在天枢门里风风火火行事坚决,少侠的手却也是真的没生牵过。

  男女之事道法自然,门中虽也无甚特别约束,但非礼勿视,这种事情各人也欠美意思拿出来讲,更欠美意思做。北镜虽在戏文里头看过,却认真没到过这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她正自犹豫,天人交战,一个穿红戴绿的女人走了出来,扬起下巴朝她道:“女人,找人?”

  果真不愧是吃这口饭的,北镜想,这身段实在是勾人,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我来……”探询一下穆家令郎的风骚事迹?再顺便寻一个叫做林墨白的小白脸?这么说怕不是会被轰出去。

  “找谁?”

  水蛇腰的女人上下审察了北镜一番。衣着平平,样子也平平,一身月白色长裙不绣花,脸不够尖模样不够俏,想必不知道哪家来寻相公的小娘子,一时被这纸醉金迷的消金窟给晃花了眼。

  二楼一个宿醉方醒的女人倚在栏杆上瞧了瞧,打了个哈欠高声道:“又是个来找相公的呀?”

  “……不是……”

  “我们这里不做女人的生意,劳女人让一让?”

  北镜对她的这番审察颇有些不自在,怒气上头却也欠好对女人发泄,便冷了脸,沉声道:“我来探询些事情,劳姐姐通融一二。”言罢又自怀中摸出钱袋,道:“姐姐自不会白跑。”

  水蛇腰女人瞧她掏钱,冷笑了一声:“我们这里什么达官没见过,你这薄薄几个铜板,何不留着给自己置身好衣服?”

  ——君子明德,静心,修身,莫置气,莫置气。

  北镜深吸一口气,道:“您若看不上我这小生意,我自找别人去。”言罢,却听二楼摇着扇子和丝质帕子的小姐妹们笑得前仰后合,一时红巾粉袖好不热闹。

  这群人一觉睡到大中午,一个个都这般闲么?

  “小妹妹认真不懂规则,”那水蛇腰的女人扶着她的半边肩膀,也是笑得支不起身:“你没来过这种地方,你相公也没教过你么?三两银子带个女人,你这三文钱,却可以买女人手头的一个烧饼。买不买?”

  门中门生素来简朴,三两银子足以买好几身衣服。而一大中午,这群才梳洗完了的女人们闲来无事,好容易寻了个乡巴佬寻开心,众人自然觉得稀罕——这是许久之后,北镜刚刚想明白的事。

  二楼看热闹的女人们瞧得津津有味,而水蛇腰的女人还扯着她的袖子意图再取笑两句,北镜气不打一处来,拨开她的手,冷声道:“那便让开!”

  这两句倒颇有些傲然气势,女人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亦是有些气上头。

  眼瞧好事者越聚越多,而秦楼楚馆打架斗殴之事……传出去实在于门中威名有损。北镜深吸一口气,正思索着爽性服个软或者撒丫子跑路,却见不远处跑来了一个扎了两个丸子的小女人。

  小女人左右不外十岁,举手投足却颇有些大人模样,只见她拨开了人群跑到二人跟前,拉了水蛇腰的女人耳语了两句,又扯着北镜,悄声对她道:“对不住,我家令郎说请您楼上一叙。”

  “谁?”

  小女人指了指君悦楼的大门。水蛇腰女人哼了一声,道:“就这模样,竟是六郎的人,啧。”她转过身,又将北镜审察了一遍,这才扭着小蛮腰,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补眠。

  这都哪跟哪,六郎又是谁?

  北镜心中思绪万千,脚步却是不停,随着那小女人一路廊腰缦回,穿梭到后院才停了下来。

  后院不大,院中庭栽了一棵桂花树。尚是风摇翠色而非满庭馥郁的时节,树影孑然,树下支了个石桌子,桌子上奉着茶,凳子上坐了小我私家。

  此人是个摇着一把春睡海棠的扇子,扇面上的画甚是骚气逼人。此人也甚骚,骚,且是个白毛狐狸精。

  林墨白。

  他旁边还站了个女人,女人个头不高,偏瘦,低着头,捧着茶盘。一身玄色长衫似乎挂在她的身上,冷风一吹,整个身子骨似乎哗哗地晃。

  “上门是客,女人怎能用来唐突?坐,坐。”

  白衣令郎唰一声收了扇子,指着自己跟前的石凳子,又示意他旁边的女人为北镜奉茶。北镜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坐了,她凑近了看刚刚看清那奉茶女人的脸:五官平平,说不上悦目或难看,倒是一道疤,由额头横亘到右眼,十分显眼。

  就像后山的小师妹。

  “小女人们不懂事,女侠莫怪,喝口茶消消气。”

  北镜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太过油滑,令人不喜,除此之外,此人一句三回首,那滴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看着她,时不时又对着茶汤看,似乎是在瞻仰自己的美貌。

  那男人见北镜戒心不减,也不生气,自顾自喝了一口茶,道:“女人怎么称谓?”

  他见其冷这个脸,满脸戒备,又道:“我听说他们在前院闹了起来,又听说来了个脸生的女人,这才召她们把你喊进来见个面。是不是,朝华?”

  脸上一道疤的长衫女人闻言,面无心情,自顾自给白衣狐狸续了一杯茶。

  “她耳朵听不见,见谅。”

  他话虽如此,却没有半点需要谅解的样子。北镜挑了挑眉,道:“我本欲寻左右而来,不意左右居然也在寻我。也罢,我想来打探些事情,万望先生指点。”

  此一声先生咬得甚是勉强。林墨白狐狸精一个,断当不得此称谓,然而要事当前,北镜纵刚刚再是气恼,此时也不得不平个软。

  林墨白闻言,上下将北镜审察了一番。此目光慈悲且带着哂笑,哂笑而透着居高临下的了然,北镜心头一怒,直觉性便觉得,此人或许在评判自己的外貌。她又想起那个水蛇腰的女人对她一番评判,其目中的哂笑昭然若揭,北镜眼睛一眯,道:“先生在看什么?”

  “我?”林墨白一脸无辜,道:“我看你跟前的葡萄呀,否则……我还能看女人的美色?”

  言及此,白衣男子却是低头自顾自笑了笑。

  是可忍孰不行忍。北镜平生最恨他人拿自己的容貌开涮,她早间一肚子的火气正是无处发泄,此时却是狐狸精撞上了捉鬼羽士,恰好拿来练刀。

  北镜将青白茶盏顿在桌面上,碧色茶汤溅出来,她扬起下巴傲然道:“左右化形有些时日了吧?第一道天雷可有受了?”

  此话一出,确实让那白衣狐狸精抖了两抖。他生性好吃喝玩乐亦好老虎头上拔毛,本看着这小丫头羽士送上门来,正想调笑两句,谁料这请来的却是个一惹就爆的主。

  白衣狐狸佯装镇定,反抓着北镜的手腕,抠了抠,柔声道:“女人在说什么?什么天雷?”

  北镜也不搭话,冷冷瞧着他。

  眼看装不下去,白衣狐狸整了整衣襟,道:“好吧,我一没伤人性命二未曾坑蒙诱骗,那天雷之事,我自坦然受之。”

  北镜懒得理他,只道:“你若他日伤人自有道友修理你。我只问你些事,问完就走。”

  她实在不愿同此人掰扯,白毛狐狸也不恼,啧了一声,道:“章家的事?”

  北镜傲然默认,又听林墨白道:“我听说你们在寻一个瘸腿的糟老头子?”

  ——你这又是哪跟哪?北镜心下一动,外貌上不动声色,道:“左右再说下去可是要开价了?”

  瘸腿老头之事扑朔迷离,莫说临衍只见了他一面,看这林墨白的样子,他莫不是同那老头有甚恩怨?

  “好说好说,”狐狸露了尾巴,笑出一口白牙,道:“也不求此外事,本道人天劫将至,想借你们贵寓乾坤镜一用,躲个灾劫,姐姐想必不会拒绝。”

  北镜被这似娇似嗔的一句姐姐骚得头皮一麻:“这事我不能做主,不外先看看左右的诚意,再论不迟。”

  “姐姐你这可就……”北镜被他油嘴滑舌扯得头大,狠狠一拍桌子,死盯着他冷笑道:“你既巴巴把我寻来,到底是谁有求于谁还说欠好。我师兄就在主街上的悦来客栈,你是要同我说,照旧同他们说?——或者直接带回门里向炼妖壶说?!”

  狐狸亦被激得恼了,心道这小丫头片子行事横冲直撞,你师兄好歹还假惺惺同我客套两句,你这哪是探听消息的态度?

  然而浩劫当头,自尊也不能当饭吃,北镜所说不错,要说谁有求于谁,此事还认真说欠好。

  林墨白一念至此,转了转眼珠子飞快接嘴道:“我家朝华前两日去城南的郊外摘果子,意外闻到了一股胭脂香气。那香气清甜怡人,不似凡物,她便跟已往瞧了瞧,谁能想到她却寻了个——”

  “什么?”

  “这个。”狐狸自袖袋中掏出来一个穗子,即是四处常见的样式,外貌被磨得有些旧,辫得倒精细用心,想来做了有些时日:“她在山林中捡的。我瞧着有趣,央求君悦楼的女人们问了问,谁知可巧,这穗子的主人竟是章家二小姐。”

  ——编,接着编。北镜心道,这么小的工具掉在山林从中都能给你捡着,捡着了还能问出归属,倘若果真如此,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些。

  北镜看破不说,不置可否,继续盯着他,盯得狐狸甚至有些心底发毛。

  这龙生虎猛的小丫头还没她那温吞的师兄好搞。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外貌却是一派和气,狐狸摇了摇扇子,道:“你若不信就算了。你们要找的那个瘸腿糟老头子想必也同这桩案子有关,我虽不知他在哪,不外却知道,他不是小我私家。”

  “什么?”北镜本以为他在骂人。

  “他是血蝙蝠,专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女人。”狐狸嬉笑道。

  这下事情倒变得有趣了,北镜心道,你们这是妖怪里私底下争土地照旧分赃不均,怎的一个个地开始相互揭对方老底,甚至不惜向捉妖羽士投诚?

  北镜道:“你的意思是,章家小姐是被他……吃……?”

  “打住打住,青天白昼,积点口德。”此画面实在太过恶心,连白毛狐狸亦打了个冷战。

  “好吧,你还知道什么。”

  “那要看姐姐你能给我带来什么了。”

  此人认真油滑,半点吃不得亏,北镜叹了口气,道:“天枢门法器未便外带,你若真有灾劫,我可见告门中长老,草木鸟兽成精不易,若是能搭把手的也不是不行。”她一边说,心道,就你这样锱铢必较的小气样,到底怎生哄得外头的女人一个个亲昵地唤你“六郎”?

  一念至此,她又抖了一抖。

  “姐姐诚意不够呀。”林墨白悠哉哉往后一仰,道:“你这空口无凭,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否则你还能怎样?北镜嗤笑一声,实在懒得同他掰扯。

  “行,我这就写信令长老将那法器寻个门生稍来。你若能等,我绝不介意;你若不能等,我也没有措施。横竖我们能等。”

  北镜自进得此门便心知林墨白这是要漫天胡要价。他若恳切借法器,必不需再同北镜胡乱掰扯这一通,恐怕这骚狐狸是遇见了甚对头寻仇,眼看避不外,这又借着法器之名来试探天枢门的态度。

  他拿捏了天枢门探案之际为自己谋福,北镜则拿准了他做贼心虚的怂样恳切逼他露怯。二者坚持不用片刻,林墨白长舒一口气,败下阵来。

  北镜所言不错,天枢门人即是再费些功夫,该查的线索也不难查。倒是他林墨白浩劫当头,眼看就要一命呜呼,认真等不起。

  他既知被这小丫头片子诓了去,心下不满,却也不得不冒充和颜悦色道:“姐姐爽朗,我喜欢。如此,那我便再同你说两句——”

  这一句“喜欢”令北镜又抖了抖。

  只听他一清嗓子,道:“婉仪小姐出门时专程找人更换了衣服。你别这般看着我,也别问我如何晓得的,横竖她失踪的前两天,专程找二丫问她的女工丫头借了一身衣服,她二人身量差不些许,此事章府山下除了我,确实没有人知道。”

  “如此说来她是自己跑出去的?你可知道她这去往何方?”北镜话音未落,刚刚那扎了个丸子头的小女人急急遽跑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喊:“令郎,前院里来了许多人,说是官府的人要来捉妖。”

  他官府为何又掺和了捉妖之事?

  北镜还没想明白,白毛狐狸呆了呆,旋即将那折扇朝北镜脸上一甩!北镜直觉性地一抓,正抓了他的手,白狐狸狗急跳墙,翩然令郎之姿荡然无存,指着北镜的鼻子痛骂道:“我恳切帮你,你竟还带辅佐!”

  “……我不……”她还没有说完,只见那被她抓住的白生生的爪子顷刻化成了一截枯树枝。

  白衣狐狸掀起衣摆翻墙就跑,北镜左右一看,脚步声果真往这后院而来。

  林墨白东躲西藏,寻之不易,此线实在断不得,北镜狠下心,手中捏诀,操起葡萄朝他掷去。

  鲜嫩多汁的大葡萄顷刻化作了指尖锐器,她顺势又凝了个符,这符虽不是甚稀罕物,制住妖物片刻却照旧可以一试。

  谁料狐狸精修行不低,一盘子葡萄打在他的身上均不见成效。林墨白沾了葡萄汁水满身狼狈,只见他跨坐在墙头上,掉臂形象地回过头朝北镜大呵道:“小人!忘恩负义!”

  北镜气急,大叫了一声:“站住!”

  当此时,只见刚刚静默不言的黑衣女人倏然凝出几条丝线,铺天盖地朝那狐狸缠去。

  狐狸亦是呆了呆,万万不意自己相貌平平的侍女竟是个世外高人,再待他反映过来时,自己的右腿已被那非丝非棉的线缠得严严实实。

  “……朝华!我平时待你不薄!”

  黑衣女人闻所未闻,扯着细线一刻不放松。北镜见状也来不及思考,凝了个奔雷诀就往狐狸身上砸去。

  狐狸眼看再难逃出生天,悲从中来,狠下了心。他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咒,只见白光一闪,翩然佳令郎径自幻化成了一只雪白的狐狸。

  而被那索命丝线缚住的一条人腿,也便因此幻化作了一条狐狸尾巴。

  断尾求生,照旧个九尾狐狸。

  北镜目瞪口呆,愣了愣,心道,他到底惹了个什么对头,怎的竟这般……如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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