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小厮所说不假，每年往岐山谷地天枢门中求仙问道之门生络绎不停，从帝京排到南疆都要绕上好几个来回。
门中门生甚多，长老仅就四个，若谁能得长老亲授，被其收于门下，实乃今生大幸。
明汐是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取“东临碣石有遗篇”的“临”字后便撒手不管。怀君长老性散漫，坐北朝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便划分给两个徒弟取了北镜，北诀两个名字。
山石道人长逝后，天枢门掌门之位悬空多年，门中以明素青长老为首，明素青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阳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
临衍模糊记起上一次目睹岐山日升的时候照旧他刚被赐予首座门生令牌之时，那时他挺直了身子跪在永生殿雕了浮莲的青砖上，高台上的仙者衣袂翩然，超凡脱俗。
丰城又下了一场雨，众人好容易拉着临衍回了客栈，一路上虫鸣声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静影成壁。
章门得知临衍身份，一个个都似乎生吞了活老鼠，神色各异，心情甚是精彩。最终章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少侠大义，为我章氏这般甘受胯下之辱，今后若有和难处，我章门务必全力相助。
话虽如此说，然众人心下明白，你潜入人家后院留了两个月，人家内宅里的腌渍与隐秘之事都被你看了个七七八八。若你个不识相的认真去敲了人家的家门，人家恐怕得五十六式太极给你推得找不着北。
北镜一念至此，越对临衍心存感佩。
这胯下之辱，大师兄唾面自干，修养甚好，认真高人。明汐一念至此，越发对那陈管事众人心存不满。我们大师兄在门中多自矜的一小我私家，平日里待人温和，低调处人，怎的竟到了你们这便劈了两个月的干柴，竟还瘦了好几斤——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
临衍倒颇不以为意。他随众人一路回了房中，这才一拍脑袋，道：“我的衣服还在章家……”
明汐见之，恨铁不成钢，百思不得其解，道：“这陈管事小人一个，你既同章老爷严明了身份，何不乘机教训教训他？哪怕不为出口恶气，也为了其他如你一般的小厮不再受此人欺负呀。”
临衍笑而不答，北镜瞪了明汐一眼，道：“师弟莫要说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此为真君子。若仅仅就因着个天枢门首座门生的身份便对他人施以威压，这可成了什么人？”
“北镜知我，”临衍笑道：“也不全因这个。我虽然有一口闲气，但我又是个什么人，怎好越俎代庖，替人家主人行惩戒之事？常言道，小人自有天收，我又不是天，又怎能因着我的小我私家喜恶对他人仍加评判？”
“可此小人欺下媚上，想来早习以为常，师兄此为，又何不是纵容？”
北镜敲了敲明汐的脑袋，道：“你不会看呐？他欺下媚上闯了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章老爷转头须要收拾他。至于究竟怎么收拾，收拾到一个什么度，这些事情，你我不在章门不在市井，再多置喙不是瞎指挥么？”
“可……”明汐依旧觉得委屈。可若那章老爷子不收拾他，便由得此小人欺负他人了么？
“我们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也不能一概而论。”
临衍好容易回了房，忙将自己一身麻布衫子换了，北镜叹了一声，又招呼小二送来些烧饼热粥一类。
丰城的烧饼差异于他处，油重，油渣子裹着香葱一炒，被新鲜制成的面皮一裹一炸，有人嫌腻，也有人爱不释手。
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临衍也不晓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当头，张口就好，口食之欲不甚要紧。
待他慢悠悠吃罢，临衍才对明汐道：“我们行的是侠义，不是自己的判断。圣人言，慎思笃行，我辈既掌凡人所不掌之武学武艺，享凡人所不享之修为术数，除明辨是非曲直，懂人情知世故之外，更要慎行。”
言罢，他又增补道：“持剑之人，当明白此剑之重量，之责任。凭持剑之能而以剑规训他者，凭小我私家好恶而对他人行所谓‘正义’之举，实在太过危险——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明汐闻言，虽心下不甚赞同，但依旧点了颔首。
“莫扯其他，快且说说你在章家探到了什么？”
北镜风风火火，雷厉流行，直里来直里去，门中除大师兄外都得恭顺重敬称她一声大师姐。
临衍点了颔首，道：“收获不小，你们且坐，我慢慢说。”
章二小姐今年早春时刚同穆家定了亲。
穆家令郎名声欠好，二小姐心头抑郁，一开春便拉了个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这丫头即是二丫。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至于这二者可有何关联，众人一时还没猜出来。
后章婉仪失踪，章家报官未果，众人既寻不着她的尸骨也寻不到她的人，连同她一道的侍女二丫也寻不见踪迹。
临衍入章府之时，恰是章誉铭病恹恹的时候。那时全贵寓下被他扰得鸡飞狗走，临衍得以顺利潜入章府，也正是选了小我私家家缺人手的时候。
“关于婉仪小姐之死，你可有何线索？”北镜问。
临衍点了颔首，只道线索零散，凑不玉成貌。
其一，在二小姐失踪之前，丰城之中便蓦地现了冲天妖气。此妖气诡谲狠厉，怕是个大妖，此不行掉以轻心；
其二，二小姐失踪后，冲天的妖气缓了好一阵子，想来此始作俑者是藏身于市井之中，轻易寻不着；
其三，此人既能将章小姐神不知鬼不觉拐出了深宅大院，又神不知鬼不觉在市井之中隐去其踪迹，必在府中部署有同党。
然此妖物为何偏生选了二小姐下手，下手之后又为何将其尸骨埋在城南树林，此间种种，他也实在猜不透。
他猜不透便只能选了个笨措施，守株待兔。却不意兔子没等着，还险些给人家当妖物抓了起来，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照这么来说，这来来回回一绕，婉仪小姐之死照旧同妖物有关？”北镜道：“你确信？”
“十有八九，”临衍道：“我往府中问了一圈，她一个深闺小姐，既没开罪什么人也没见着什么不应见之事，若果真为他人暗害，无论是下毒或是刀兵，官府那边早有线索，必等专程将此事见告天枢门。”
“言之有理，”北镜点了颔首，道：“那假设我们便往妖魔一方靠，关于此始作俑者，你可有何推测？”
有。临衍敲了敲桌子，道：“章府之中确实藏了个妖怪。然我探过此妖物的底，此人虽死不正经，也不像是个凶蹂躏糟踏人的。此外，另有一事，我实在心觉蹊跷——章府中除去妖物一槽，还隐隐来了第三波人。”
北镜道：“你今日说的那个小厮？——‘凤绥’？”
临衍点了颔首：“我原先也以为他同此案有关，然仔细一想，又隐隐觉得不像。他进府的时间不长，身上也不带妖气，家里头一个老娘，虽穷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他来得府中后低调处事，我左思右想也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想要作甚。”
言罢，他又一拍大腿，道：“另有一人。那日我往静安寺避雨，遇了个老人。此人藏得虽好，却是个妖魔无误。但我也不知他泛起在这一团乱局之中是为巧合或是早有预谋。”
他此指那个独腿老人，一说此话，临衍心头隐隐内疚。
那日他本想诓那老者一诓，谁料静安寺小沙弥实在太不中用，就这般白白把人家放跑了，认真令人捶胸顿足。
“……照这样说来，师兄对章府之中的妖物早已熟识？”
也不算熟识。临衍挠了挠头，心道，此人太过机敏，稍一个行动便容易打草惊蛇，要说服其相助，另有些难度。
“那人是谁？”
临衍咳了一声，道：“一个画师，叫林墨白。他是个狐狸精。你们探到的那股妖气即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