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仙侠奇缘

白露点苍苔

第一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

白露点苍苔 霜雪人间 6159 2019-01-22 14:53:01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留宿空,长夜一抹惊艳经久不停。路过的羽士断言这孩子必承人间豪富贵;如若否则,便同仙家有缘,或可白昼飞升,永生不老。他料中了故事的前一半,却没有料中故事的后一半。

  其人确有过人慧姿,博览群书而过目成诵;但其人身清正,一生无子,英年早逝,徒然留了一个令天下人唏嘘的局。

  他留下了一个徒弟唤作临衍,临衍也好巧不巧是个清正的。克己,明德,修身,齐家国,然家国之事太大,在阿堵之物诸如衣食温饱面前,家与国都太过高远,不甚可期,不适时宜。

  譬如当下。临衍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得已而得去人家的厨房里顺一个馒头吃。

  一夜的薄雨事后,空气中翻腾不去的冷意催人折腰,而比冷更为催人的照旧饿。今年的雨季差异寻常,雨水来得过早,湿润与发霉的气味蒸在鼾声与汗臭之中若有若无。

  临衍辗转许久后终于站起身,打开了窗,令冷意柔柔地浇房来。

  窗子外雕梁画栋尽是南方独占的马首式楼台,精致雅器,简练不够庄重。他十分喜爱此小窗外的这一抹天,然与他同住的十几人对此甚是怨声载道。

  寒夜里有人咕哝了一声,另一人打了个喷嚏,骂骂咧咧,合衣翻了个身。

  此为丰城章家的马夫居所,五六个糙男人同住一方长塌之上,汗与粗气将此小小的一间红砖房熏得甚有……人间烟火气。临衍就着窗口长喘了好几口气,关上窗,刚刚那骂骂咧咧的人被此冷气一吹,半醒不醒,眯着眼睛咕哝道:“泰半夜的干嘛呢?”

  明日即是师父的忌日,此事临衍从未对外说过。

  他方来府中不久,身量虽高,身板也算结实,然而一身皮肉在众仆役之中究竟太过细嫩,一双手掌张开,虽有薄茧,嫩得有如娘们。

  众男人对他多不待见,私下里浑称他作“不知哪个勾栏院里跑出来的小白脸”,但他浑不以为意,且听且忘,修身清正,克己明德。

  虽是早春,后院中疏疏落落的绿竹林子已迸发出了生气。他摸着黑找了灯笼,又将纸面擦了擦,打开一条门缝溜了出去。

  燃好的半只蜡烛在寒夜凄风里小心翼翼地燃,烛火不上不下,不明不灭,甚有禅意。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心怀君子之德,一路去往人家的厨房顺馒头。

  他捂着嘴咳了两声,对此甚是内疚。

  丰城地处南方,气候温润,颇似家乡。听说丰城茶室之中曾有几大闲谈,者最近与民间所谈最多的一桩却是丰城章家二小姐的死。

  二房小姐名婉仪,年不外十六,刚给老太太许下了穆家的婚约便不见了踪迹。有人道这丫头顽劣,不愿乖乖同那穆家纨绔小少爷拜堂,也即是在此狂客大放厥词的十日之后,章家找到了她的一截小腿骨。

  恰逢雨季,阴雨连绵,五日前城南密林里的一方土堆被雨水冲开了。那尸骨被刨出来时只剩了下身小半截,仵作寻不到线索,府衙鸡犬不宁,厥后章家仆役上门指认,这残缺几片枯骨确是婉仪无误。二小姐天生缺了左腿小脚趾,并不难认。

  此事一出便闹了个满城风雨。尔后章家连夜派人往那密林中掘,官贵寓下不敢怠慢,一时丰城中人心惶遽,谣言四起。

  然此事玄乎归玄乎,丧也不得不办。临衍早偷偷地看过那棺,棺中放了一副衣冠,一缕头发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临衍大老远从岐山到了丰城,并不是为了看这一场“什么都没有”。

  他提着一盏孤灯,一路遐思,千头万绪,往后院里小心翼翼摸去。园中有一方小池塘,莲花未开,滴漏将残,打更之声响了三响。

  章宅沿丰城主街南北向铺开,朱门煌煌,其高墙深院里有一树的缅桂花,花一开即是满城香郁,经久不停。

  正是夜半,冷气将生未生,青草香气提神醒脑。临衍在四四方方的大宅中一路彳亍,忽地,临衍瞥见小路尽头有一人提灯而行。他眼疾手快,忙藏身到假山后头,原来此为巡夜的管事。

  那人骂骂咧咧,想必对此夜半不得深睡的差事也甚是火大。也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呜咽声断续而细碎,穿过了寒夜与水光,在落针可闻的后院尤为提神醒脑。那提灯的管事一惊,一阵幽风没由来地一卦,他手头的灯一跳,灭了。

  此呜咽之不大不小,恰把那管事吓了个毛骨悚然。又一阵幽风拂过,两张残碎的纸钱顺着夜风飘到了水里,管事愣了愣,大呵道:“什么人,出来!”

  临衍心头一紧,听得管事又怒斥了一声,他犹豫了半晌,硬着头皮,走上前,道:“付年老,是我。”

  姓付的管事见了临衍,神色稍缓。

  他是章府里为数不多对临衍和颜悦色之人,盖因早些时候他娘生了一场病,丰城各药铺束手无策。临衍在后山上给她寻了些发汗止咳之物,令将那药草熬了汤。付大娘喝了那药汤后奇迹般好了个通透,从今后付姓管事便对这小白脸有那么几分些另眼相看。

  付管事低骂了几声,道:“泰半夜的不睡觉,搞什么装神弄鬼,当心被赶出去!”

  “……”

  ——我实在饿得要晕了,想去厨房顺个馒头。

  此事临衍说不出口,他低着头,小心翼翼,恭顺而谄媚,期期艾艾而又十划分扭,道:“年老,我起夜。”

  “茅房在马厩那头,你被下降头了吧!”

  临衍低咳了一声,道:“……张年老闹了肚子,占了小半柱香。我实在没有法子。”

  ——那你为何不就地解决?

  付姓管事听得既急躁且嫌弃,既嫌弃却又隐隐觉得这人甚是可怜。一个马夫之子,看样子还识得几个字,每个月十文的人为,怎的就生了个小姐的命,这般穷考究?

  他瞪了临衍一眼,道:“府里现在什么个状况!知不知道轻重!快去快去,下次再给我撞见,省不了一顿鞭子!”

  一边说,他又骂骂咧咧将那盏被风吹灭了的孤灯往他怀里一塞:“赶忙滚。”

  临衍拿着那灯,心下感念,目送那付姓仆人越走越远。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出来吧。没人了。”

  一个穿绿衣服的侍女怯生生地从另一边的假山处走了出来,只见她一边走,一面抖,一面抹着眼泪道:“谢谢,谢谢。今天是我娘头七,实在没处祭拜了,谢谢这位……”

  “……我叫临衍。”他小心翼翼又瞧了瞧四周,道:“此处风大,火光容易被人瞧见。你下次还得小心些,快些回去吧。”

  他看那女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而她怀抱中的那个牌位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名字,想来执笔之人也不识得几个字。他不由又想起自己的师父,师父有其鸿鹄远志,正其身,诚其意,匡扶正义,兼济天下,吾辈门生虽不甚中用,见了此人间凄景,依然不行冷眼观之。

  “临衍小令郎,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我、我这里另有半个窝窝头,你且收着吧。”

  那侍女往临衍手中塞了半个风干了的窝窝头,临衍低声谢过,又听侍女又道:“我昨日听人说,陈管事发了好大一通火,府中似是要变天。你万事小心。”

  她这没头没脑地一说完,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临衍转过假山一看,她刚刚留的一地纸钱与半支熄灭了的蜡烛还没来得及收。

  他长叹一声,咬着个冷硬的窝窝头,将那一地的纸钱捡了,又拿起那蜡烛看了片刻,心头也是一番怅然。

  云雨方收,长夜寒白,露水缀在兰花纤细的叶子上将垂未坠,一方遥月挂在楼头。他发了片刻呆,捡了张黄纸,往手指沾了些许春露,端方而板正地写下了几个字。

  山石道人,庄别桥。

  他将那黄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又将此半只蜡烛点了,恭顺重敬,朝着正北的偏向遥遥一拜。

  师父从未曾入梦。

  临衍半梦半醒,模糊梦见了盈盈深碧的一片绿竹,又似乎瞧见了明日的天光。

  天光正好,照耀着灼灼新起的盛世与四海宁靖;也正在同一天夜里,丰城郊外的一处土丘被雨润得太厉害了,窸窸窣窣的泥土抖落开一方浅坑。

  而坑里埋着的半幅白骨——那章二小姐的尸骨,终于得见了天日。

霜雪人间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李商隐《春雨》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