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生存照旧扑灭

　　“生存照旧扑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听到这熟悉的六个字，曹昂惊讶的张开了嘴。是的，to be or not to be，在汉语中最富盛名的翻译，不是曹昂所写的“进击照旧弃守”，而是“生存照旧扑灭”。生存照旧扑灭，才是后世中国人最熟悉的哈姆雷特那段著名自白的起始句。

　　听到这熟悉的六个字，曹昂惊讶的看了荀彧一眼，心中暗道，“莫非荀彧如今也是穿越过来的不成？”

　　荀彧虽然是不行能是穿越过来的。

　　“我仔细品读了这一段文章，”滑稽戏结束之后，众人便去到荀宅，准备用饭，席间讨论起曹昂版与荀彧版哈姆雷特的差异，尤其是这一段独白的文字差异，荀彧便笑道，“进击和弃守，是军事用语，坚强的色彩浓厚，可哈姆雷特是一个太学学生，在戏中又经常泛起多疑迷茫和善良柔弱的性格，所以荀某觉得，坚强的军事用语可能不妥，便私自改用了生存和扑灭这样中性一些的词。”

　　“虽然如是说，”郭嘉摇摇头，他对荀彧的修改很不以为意，“生存和扑灭，与下文的‘这两种行为’并差池应，生存和扑灭，都不是行为，不是行动，而是一种状态。”

　　“但是生存与扑灭，”荀攸也开始加入讨论，“与后面的‘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却是最契合的，生存和扑灭，正是生和死的区别。”

　　“我以为，”杜袭却是支持郭嘉的，“到的此处时，哈姆雷特已有所醒悟，正要从迷茫走向坚定，从犹豫走向果决，所以这个时候，用进击和弃守这样军事色彩浓厚的词，并无不妥。”

　　“一千小我私家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曹昂笑道，“诸君以为哈姆雷特是什么，即是什么。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既然是形形色色，意见便各有差异，君子和而差异，勿需过多争论。”

　　“非也，非也，”丁冲一旁说道，“话不说不明，理不辨不清。有些时候，是要争一争的。”

　　正当曹昂一个白眼看已往的时候，丁冲话锋突然一转，“不外，现在却不是争一争的时候。文若，公达，我们来这里的意思，即便我们不说，你们也应该是明白的。现在天下庞杂，危急生死系于一线，我们无须如寻常文人一般拿捏作态，两位是如何想，也直告即是。”

　　丁冲一言，座中马上一寂，停过一会儿，荀彧问道，“愿闻令郎之志。”

　　“我哩个fuck！”曹昂心中暗骂一句，东汉这些念书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动不动就是“愿闻令郎之志”，有什么志向很牛逼吗？说出来的志向就是真的志向吗？刘备说自己欲伸大义于天下，最后不就是在屁大点地方称帝？人家袁术多直接，现在就称帝了，可是谁也不愿意投靠，说白了，既敬服自己的羽毛，又想捞实惠。纵然当了婊子，还需要把牌坊立在门口。

　　“不敢言志，”曹昂笑了笑，他‘愿活天下之人’的志向荀彧一定已知，既然已知，后面的种种套路一定早已备好，所以，曹昂没有计划顺着荀彧的套路走，“敢问诸君，天下何以至此？”

　　“亲小人，远君子，”杜袭立即说道，“内朝干政，朝纲杂乱，此大汉所以走失其鹿也。”

　　“嗯，此可为一言，”曹昂颔首赞道，然后又问荀攸道，“公达兄以为如何？”

　　“子绪之言直击弊处，但我以为，后汉所以祸乱之源，在于继嗣无常法，天子多为幼儿，孤弱无依，大权旁落，遂多生事端。”荀攸侃侃而谈，显然胸有成竹，而且所说只是所思之万一。

　　曹昂点颔首，心中暗道，这荀攸果真特殊，天子传位是千百年来帝国解决不了的难题，唐朝有玄武门之变，宋朝有斧声烛影，明朝有靖难之役，清朝有九龙夺嫡，这太子制度，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无法解决的死穴。而继续人是否称职，又关系着山河是否能够永固，是帝国能否延续的极为要害所在。

　　曹昂又笑问道，“不知令君又以为如何？”

　　“天子无财，”荀彧脸上挂着微微的笑，缓慢的说道，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曾夙夜思索，“天子无财，黎民贫弱，而仕宦欺下瞒上，损公肥私，汉之所以至此，乃因吏制。吏制朽坏，已不足以支持天子治国。”

　　“不错！令君之言，甚合我意。”曹昂拍案而起，“一切制度问题，都是契约问题，一切契约问题，都是委托署理问题，一切委托署理问题，都是组织激励问题。归根到底，组织失衡、激励失当，才是大汉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原因。”

　　前世的曹昂喜好经济史，曾经读过数百部西方经济史及理论著作，连枯燥无比的八卷本剑桥世界经济史都曾用了两年时间用心啃过，对欧洲的经济生长以及由此而来的历史变迁可说是了如指掌，中国的经济生长作为一个比力工具，经常泛起在欧洲经济史的著作里，讨论最多的，也即是中国经济中“虚假的繁荣”问题。中国历朝历代均有盛世，每个盛世，都曾接近农业文明的天花板，但总是无法突破农业文明到达工业文明。

　　其实何须怪罪中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荷兰，这些欧洲曾经煊赫一时的国家，又有哪个认真能发作工业革命？这些国家的工业革命，不外是追随英国的脚步，一直在抄袭，从未有逾越。以曹昂的阅读来看，英国之所以能展开工业革命，在历史上说，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两千年的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织，才在世界的一角发生了工业革命。仔细研读过工业革命研究著作的曹昂知道，工业革命的降生，其实是无数极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才泛起的极小概率事件。

　　自曹昂穿越之后，熟知没有视察研究，就没有讲话权的曹昂，找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的关于汉朝经济民生以及官制旧例的竹简，一一的仔细读了；也曾询问过许多老人，不光有孔岫与张机这样历经数朝的父老，也有许多田边的老农和许多豪族的族长。这些视察研究以及结合前世曹昂所学所读，曹昂做出了一个极为斗胆的推论，汉朝的制度，是中国最可能发作工业革命的制度情况，但是技术条件实在是差的太远；自汉朝之后，中国的制度已经跑偏，只可能无限接近农业文明的天花板，却再无可能以自身之力去打破天花板。

　　如果无法打破农业文明的天花板，那么，马尔萨斯的陷阱将永远诅咒这一块大陆。人口与生存，将是历朝历代永恒的难题。要开疆拓土、要盛世繁荣，就需要人口；可人口增多，农业生产跟不上，只能贫富分化，贫富差距一旦越过界限，一定是无休无止的战争。

　　而东汉末年，即是这样的情况。第二次小冰河期使得气候转冷，凛冬已至。因为温暖期增加的人口马上成为一个族群生存的肩负。首当其冲的是北方草原的匈奴、鲜卑、乌桓；水草渐消渐少，没有存粮的游牧民族开始频繁南下，作为农耕文明的汉朝因为领土战事频仍，为了帝国的生存开始剥夺政权要地农民的口粮；仕宦因为生存和贪欲开始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土地因为干旱减产，作物因为气温降低而淘汰，为了生存，农民只能起事夺粮。于是恶性循环开始，大汉失鹿，国将不国。

　　制度的腐朽和落伍，使一个帝国走向衰亡；马尔萨斯陷阱的诅咒，使一个文明走向黄昏。

　　当曹昂纵马行在衰亡的汉帝领土地上时，当曹昂纵马奔跑在华文明的黄昏下时，曹昂想的念的，时时刻刻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的，并不是如何击败二袁，统一大汉，而是突破马尔萨斯陷阱，而是制度、技术、民俗；而是星辰和草原，而是远方的歌声。

　　“在南阳时，贾文和曾问我之志向；来陌丘路上，杜文绪曾问我之志向；今日至此，令君又问我之志向。我之志向，从来如一。”

　　曹昂振衣而起，慷慨作答。

　　“我之志向，不在于荣华富贵；我之志向，不在于称雄当世；我之志向，更不在于中兴大汉。我之志向，从来如一，自曹昂记事至今，我之志向，从未有过变化。”

　　“昂虽不才，愿活天下之人。”

　　“纵然是生逢乱世，纵然是群雄逐鹿，昂也倾己之全力，活天下之人。”

　　“我曹昂要活天下之人，不光是要活当世之人，我也要为后世之人留下一条生路。”

　　“我曹昂有生之年，或许不能看到这一片大陆突破农业文明，走向另一片纷歧样的天地。但我曹昂有生之年，一定创设出一种文明，一种让天下之人都可以在世的文明，一种让天下之人，有尊严的在世的文明。”

　　“这，即是我曹昂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