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一小我私家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一路撞到了不少工具，似乎还踢到了一个丫头，想来他定是喝醉了，不外大喜之日喝醉也是常事，我一面慰藉着自己，一面期待着见到我素未谋面的良人。他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小心翼翼地挑起我的盖头，而是不耐烦地付托丫头婆子们出去，然后便没了声音。我有些担忧，悄悄地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到他正坐在我劈面，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脸上没有半分新婚的厦悦，反而尽是落寞和不甘。他也看到了我的行动，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伸脱手便掀开了我的盖头。那行动里并无半分期待，而是像打开一份别人硬塞给他的礼物。”
“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片刻之后他的视线移到了我的左臂，皱了皱眉，可随之眼神里好歹多出了一份恻隐。我的新婚之夜，就在一片缄默沉静中渡过了。我们例行公务地完成了每一步，没有情话绵绵，也没有如胶似漆，似乎换成谁都没关系。”老妇说到这里，眼神里彻底没了色泽，又恢复到了刚进门时那副行迁就木的模样。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已往了。我徐徐地明白了自己在这个新王朝的角色，一个漂亮的装饰品。我的断臂体现着父皇的残暴，一个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的暴君，被推翻自然是理所应当的。而新朝的君主不仅救了我这个前朝公主，还为我找到了归宿，封我良人做崇礼候，一家人享受着皇亲国戚的待遇，更是彰显着他的贤明。他把我良人封到了梁国故地，我曾经的子民们有的谴责我作为皇族没有节气不愿殉国，也有的可怜我的遭遇，感恩着周帝的仁慈和宽厚。”
“我起先以为我的良人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没节气所以厌弃了我，可是厥后我才发现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简朴。他和我一样，被迫酿成了一个木偶，凭据周帝的要求进行着演出。父皇没有看错，他学识渊博，为人宽厚温和，本该是个良人，也会大有可为。可梁国亡了，我却活了下来，从那一刻起，他的身份便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崇礼候。他虽没有想要殉国，可本想归隐山林，做一个隐士，也算是生存了自己的气节。可周帝救活了我，便命令他仍要娶我，还要他接受新朝的爵位，他原本想着已与我定了亲，我又失去了左臂，可怜我愿意娶我。可他不愿接受新朝的爵位，周帝便以灭族相威胁逼他就范，最后，他只幸亏一片骂声中迎娶了我，做了这崇礼候。”
“可他就算做了这崇礼候，周帝的欺压却依旧没有结束。他身份尴尬，虽然是侯爵，但并无半分实权，周帝也绝不行能允许他加入政事。不仅如此，我们府里上到管家，下到杂役，全是周帝亲赐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周帝的监视之中。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酿成了一个举步维艰的囚徒，自然就生出了怨气。早些年还好，他明白这不是我的错，对我虽说不上何等珍爱，但好歹有些怜惜。我虽不想要这怜惜，可也想紧紧抓住他对我的这一点点好，似乎他是我生命中仅有的温暖了。”
“结婚后不到一年，我便有身了。我们的家里第一次有了些期待，我期待着这个孩子能加深我和他的情感，他虽没有明说，看我的眼神倒也温暖了不少。可让我隐隐有些不安的是，周帝对我们的孩子也格外关注，不仅专门指派了太医来给我安胎，还多次派贴身的太监来探视。我虽有些不安，但已经习惯了他无处不在的监视，也就没有多想，只是期待着肚子里的小生命的降生。”
“那个孩子懂事极了，我虽是头胎，可生的极为顺利，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便呱呱落地了。我良人在门外听到了他的哭声，立刻推门进来跑到了我的床边，他抱着孩子拉着我的手，脸上泛起了我从未见过的生气和色泽。可就在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变得好起来的时候，他却从我的身边被夺走了。”老妇说到这里，不由得呜咽起来。
“孩子满月后周帝特意在宫里为他办了满月宴，在宴会上，他看向我孩子的眼神充满了喜爱，就像一个慈祥的尊长。宴会结束之后，他便下旨把这孩子接进宫来由皇后亲自抚育。周围的人们听了这旨意，都向我们贺喜，说这是了不得的荣宠，可我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挤不出一丝笑意。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被人抱走，很想冲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可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良人脸上的神采转瞬即逝，立刻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他拉着我跪下谢了恩，然后便面无心情地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们这两个囚徒彻底失去了希望，不再挣扎，只是凭据周帝希望的样子演出。我们不愿再生孩子，不想再蒙受骨血疏散之苦，可周帝不许，他需要的我们相敬如宾，还需要我们子嗣旺盛，他需要我们在每一个方面都体现出深受新朝膏泽的样子。所以我接连不停地又生了三个孩子，可他们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都被接进宫去抚育了。我虽每个月可以进宫看他们一次，可他们不外嘴上叫我母亲而已。”老妇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无忧看着，心里也随着酸楚起来。
“我就这样在痛苦中过了泰半生，我经常盼望着自己快些死去，可天不遂人愿，我竟出乎意料的长寿。十年前我的良人死了，这日子就更难熬了。人都说人拿年纪大了记性便欠好了，可我为什么就算拼命地想要忘记也忘不掉这些痛苦呢？”老妇的声音哆嗦着看上去是那样的无助和绝望。无忧看着，滚下泪来，接住那颗眼泪，放入了酒杯中，为老妇倒了一杯酒。
“老太太，这忘忧酒饮下去，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可下定决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妇喃喃地重复着，苦笑了一下，“如此甚好。”说吧，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几年之后，崇礼候夫人殁了，天子将她风物大葬，史书上对她的纪录，只有寥寥数语：萧氏，故梁公主，城破之日梁帝削其臂，太祖救之，后为崇礼候夫人，大德三年殁，年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