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剜目（一）

　　　　卿千玑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平静地期待着面前的小娘子述说完心中对丈夫的爱意，最后带着笑意点了颔首：“看来您和丈夫的情感很好呢。”

　　小娘子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目光温柔似月光，“是啊，从前怀不上孩子总觉得亏欠了他，如今好了，我只上了浮花宫的三重门，医仙手下的门生就治好了我的顽疾，等到了柳州，预计我也该生产了。”

　　“先恭喜夫人了。”感人的眼波微微一转，似东风吹皱湖面，字字清脆如珠玑，“看来世人口中所说的浮花宫并非浪得虚名啊，轻而易举地就医好了夫人的顽疾。”

　　话音落，面前的小娘子却呆滞了一下，她看起来像是追念起了一些可怕的影象，瘦削的身子颤了颤，良久才点颔首道：“是啊，我那不争气的肚子确实是医好了。”

　　“哦？夫人看起来有心事？”她的目光落在那覆眼的白色纱布上，纱布浸染着几丝浅浅的新血，看来这位小娘子的眼睛瞎了没几多时日，“说起来，姐姐的眼疾为什么不在浮花宫一同医治了呢？”

　　那小娘子如遭雷劈，面色苍白了几分，她低着头掩去忙乱的神色，喃喃道：“女人有所不知，浮花宫规则，我们这些外头的人，一生只能上一次蓬莱岛，能走到哪重门全看自己的造化。”

　　两人皆是缄默沉静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增补道：“哦，听说岛上最近多了条规则，京里人不得爬山门，听女人的口音，是京城中人吧？”

　　眸光闪了闪，卿千玑咬了下贝齿，面前的人答非所问，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已，不管这浮花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总是要亲自闯一闯的，这是她能为重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此事事后，她算是还清了前世的膏泽，自此两人各过各的，再无关连。她只愿他在这世上安然老去，不染狼烟狼烟，只有风花雪月。

　　两人攀谈间，老板娘和小娘子的丈夫一前一后下楼来了，老板娘一副刚经历过云雨的娇艳模样，扭着水蛇腰又过来收拾桌子，媚眼如丝。

　　见状，卿千玑回了自己屋子，走到二楼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眼，见那男子又在体贴地给眼盲的小娘子夹菜，二人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凝聚成霜，离那小娘子归家另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她若在眼下捅破那男子与老板娘的奸情，被最信任的人叛逆伤害，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只怕小娘子的处境会越发艰难。

　　世上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美好虚幻的外表下更是藏着数不清的貌寝险恶，再者这是人家的家事，也许小娘子回抵家乡后产下胎儿，与丈夫和和美美地过完一生，不知道这段不堪的往事，于她也是一件好事。

　　卿战站在楼梯上久久不上来，似乎是在思忖着要不要管这件事，如此无情无义的亏心汉，实在不配称作男人。

　　但他又想到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在这家客栈借宿几日，若与老板娘闹翻，那荒郊野岭的，总不能让小妹没屋头睡觉。

　　再一看，小妹也是兀自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想来也是不想多管闲事，他狠狠地削了那龌龊的男子一眼，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卿千玑问小娘子要了去东海浮花宫的具体舆图，终于离开了这糟心的客栈，临行时，老板娘还拉着卿战的腰带不让他走。

　　卿千玑心底一阵作呕，赶忙上了马车合上了帘子，眼不见为净。最后照旧卿战破了先例，第一次动手打了女人。

　　路上，卿千玑推开车窗瞧见自家年老铁青色俊脸，忍不住笑了笑：“年老这般坚决地拒绝那美艳的老板娘，可是心中已有倾慕的女人？”

　　本是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谁知道惹得卿战红透了脸。

　　卿千玑吸了口冷气，没想到炸出了这一茬，她又接着弯着眼睛笑：“听说南疆的女人热情旷达，年老在那边呆了七八年，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卿战义正言辞地否认：“哪儿的话，军营大帐里接触到的都是男人，去哪里找什么热情的女人家！”

　　既然他这么说，那卿千玑便懂了，多数是年老归京后认识的女子。但是年老半年多来一直闷在侯府里，鲜少出门，难道是——

　　“年老分得清疏影和暗香这对姐妹吗？”

　　卿战凝眉想了想，朗声答道：“暗香生动些，疏影女人性格沉稳，为人体贴，又通情达理，除了母亲之外，我再没有见到过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

　　一提起疏影，卿战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大有滔滔不停讲不完的趋势。

　　卿千玑心底清晰明了，望着自家年老神采飞扬的俊脸，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笑。将疏影交付于年老，她是一万个放心的。只是这些，都需要回京后再问过疏影的意思。

　　车队又行了两日，终于抵达了东海边，一望无际的蓝色，随处可见的巍峨岛屿，缠着鸿蒙云气，缥缈似人间仙境，怪不得取名为蓬莱岛。

　　有热心的渔民为他们指路，将他们带到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甬道前，甬道连接着海面中心的一座巨型岛屿，靠近岸边的地上还能看见铺满了苔藓的石板，越往海里延伸，就只能依稀看见两排扶手的栏杆了。

　　“这能已往吗？”卿战看着陷入海水中的甬道发愁，他还好说，凭据小妹的身高怕不是走到一半就被水淹没了。

　　卿千玑拍了拍卿战的肩膀，示意他下蹲。

　　卿战刚一蹲下，就觉得后背一沉，原是小妹跳上了他的背。他勾了勾唇角爽朗一笑，高声高喝了一句：“启程咯——”

　　浮花宫最讨厌外人打扰，所以其他侯府的随从驻扎在了原地。卿战背着卿千玑，两人一步一步地往海面中心走去，慢慢地接近那座云雾飘渺的仙岛。

　　卿千玑埋首在他宽厚的肩窝里咯咯地笑，向阳从海平线上一点点升起，在这一秒，她终于感受到了与年老之间那股称作“家人”的情感的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