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把头靠在前面椅背上，侧着脸看着窗外的风物，或发呆或陶醉或不，自有一番天地。今天看来，不只是我，她也喜欢这样倚着——那今天飞往重庆的班机上，坐在我身旁的女孩。
窗外先是灰蒙蒙的，沾上了几滴飘来的小雨，随着飞机高度拉升，雨点不见了，酿成一片白茫茫的云海，直到耀眼阳光射进来，外面已经是无边无际的，赏心悦目的蓝天了。
她扭过头来说，不看了。距离我们的目的地重庆另有两个小时的航程，她轻声说了句，晚安，我一怔，现在明白照旧早上，她是在对我说吗？没有回覆，那女孩只别过脸睡去了。
十一点来到CQ市，搭乘山城轻轨，如过印象派油画一样，窗外风物从黑漆漆的隧道变换成五光十色的都市，在依山而建的楼房中如游龙般逡巡，过一会又咆哮着泛起在大江的上方，轻轨下滔滔东逝的长江水，反射着亮眼的日光，如万点金鳞，好不耀眼。就在这太阳当空的一瞬，我突然想起那个在飞机上与我道晚安的陌生女孩，我们偶遇，离开，现在共在这偌大山城的某条轻轨上，不知西东地穿梭在水泥森林，念及此我便怅然。列车突然钻进山洞，带来浓稠的黑暗，就像重新扑进了她的夜晚。
凌晨两点，我对这夜说，第二次来重庆了，要把上一年只写了开头的故事完成，弥补第一次来未能写就的遗憾。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我侧过头看着外面的夜，没有月光，漆黑得如同泼墨。我回忆着我故事的开头——小雨轻弹机身的窗外，没有太阳的清晨九点，灰蒙蒙的天空和薄雾萦绕，这场景一如浪漫主义画家的阴郁，再加上一对在飞机上相遇的青年男女。
想了一会便沉甜睡去，任由故事酝酿。清晨六点，薄雾还未散尽便到达重庆的四川美院，在同学宿舍处落脚，川美劈面是热门打卡地涂鸦一条街，延绵好几百米，才气横溢的青年画家以这街上居民楼的外墙为画布，丝绝不惜色彩与想象，进行了一场极其尽兴洒脱的大型涂画。我暗自记下，要令文章的句读浓墨重彩地落于此处，好让故事里的他来赞美这份壮观。只是今天无暇流连于此，我得在早晨游人尚未动身，前往位于磁器口古镇的一家明信片小店渝文轩，一年前我曾计划把故事写在明信片上，拆分成一个个段落寄出，取其别致之意。
早上十点，冷冬的阳光在游人稀少的古镇里肆无忌惮地游走，驱散昨夜残存的食物味道，写着“重庆小面”“毛血旺”的鲜红色旗子飘扬着，光看这旗子的醒目的红，就可知其味有多辣了。渝文轩位于一不甚起眼的角落，刚开始营业，他家的明信片上素描着重庆的各个景点，轻描淡写涂抹的颜料就像文章里的点睛之笔，极有心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展示墙的最中央的画着解放碑的那张，我让老板把它取下，拿在手里细细欣赏着，追念着一年前刚刚抵达重庆的兴奋，突然留意到照片上画的解放碑上的时钟定格在五点，我第一次来重庆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心念一动，便与他的故事联系起来——
来到解放碑时日已渐落，华灯初上，放眼四周高楼林立，重庆举世金融中心外墙转动的巨型广告牌显示着“重庆你好，世界你好”的大字，以眼前解放碑为中心，周遭几公里是重庆的中央商务区，富贵热闹自不用说，琳琅满目的商品被陈列在橱窗里，精致得不沾一点烟火气。我吸了一口冷气，拿出相机给解放碑拍了一张照片，如所有到此一游的旅客一样。随后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到夕阳西下，街上的景点指引牌标示着四周著名的景点，邻近的有洪崖洞，长江索道和山城第三步道，这些肯定是不能错过的去处，但不急在今晚。只因今夜月圆百年难得，做攻略得知，此时最好的去处莫过于瞰胜楼，位于地铁一号线的鹅岭公园，是鉴赏重庆夜景的不二选择。
夜幕笼罩，风不止，我随三两行人往公园的最高处——瞰胜楼走去，抬头望天，月已初成，我迫不及待地加速脚步，来到瞰胜楼下，七层高的楼被灯光装饰得特别妖娆，仰望最高处足有40米，加上山顶本就阵势高，足以把重庆夜景尽收眼底。今晚游客不如想象的多，可能是夜太凉的缘故，我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顶层，四下望去，真一个万家灯火喧嚣，车如流水马如龙，在高处看来，这一切热闹显得静默如谜，唯有头顶完美无缺的月亮悬挂着，如无瑕的碧玉，透露着冷冷的清辉，美得让人心都碎了。如此良辰美景，不禁想到她——那喜欢静静地看窗外景色的女孩，她是否也在这月下，在这山顶，在这寒风如刀的冬天，与我共赏这月色呢？
古镇的行人越来越多，店家卖力地吆喝如同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各家各店肆各有奇招，行人吃着重庆热辣辣的美食驱赶着身上的冷气，欢声笑语到此一游，如走马观花一样，不在任何一处多作停留。我在旅行客稀少的渝文轩里继续着我的故事，拿起瞰胜楼的明信片，差异的是，比往年多了一轮明月当空，月圆得不行置疑，美得让人心碎，我拿起笔时迟疑了——只因上一年我未能看见画上美而圆满的月，那天我生病早早在旅馆里睡下了，错过了这难得的月圆。我多次理想着我能置身于那摄人心魄的景象下，却一次次地想到去年的今日，我终究是错过了那百年难得的壮观，没有身临其境，我难以下笔。下午的阳光温暖，古镇游人如织，我停下笔，走出渝文轩，带着写了字的和没写字的明信片，投入到茫茫人海的轻轨，我想起那句明月与你，不行兼得，故事与现实终究是平行的两个时空，我既无力预测未来，也无力干预已往，就让故事自己生长成故事，我且在我没有月圆的世界里，纪录着离合悲欢吧。
明月不语，我在瞰胜楼的最高层四处找寻，但不见她。月色虽好，只我一人独赏又有什么意思？我下楼，原路返回，投入到茫茫人海的轻轨，晚上九点的1号线，前往两路口的偏向，出站搭乘亚洲最长的皇冠大扶梯前往劈面的路口。到站，向上方望去，这扶梯长得看不见尽头，像是连接了另一个平行的时空，电梯快速地前进着，头顶是重庆景点的壁画，长江索道，洪崖洞，涂鸦一条街都在这上面了，给我一种人虽未到，却宛如已经游览过一遍的错觉。在这长得足以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扶梯，一边像是通向未知，一边似乎回到已往，就在这上与下的交汇处，我似乎看见了今早飞机上与我相遇的女孩，起初并不愿定，等到我们所处的上下两边扶梯徐徐靠近，才发现果真是她，我一时兴奋，想不到怎样打招呼，只是挥手，她与我微笑示意，急遽一会间又要划分，我只说出一句“晚安”，像是回应，她递给了我一堆卡片，道了句“早上好”，交汇的电梯便永远地离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默念着那句“明月与你，不行兼得”拿起她给我的卡片，原来都是明信片，上面素描着重庆各个热门景点，认真一看，卡片上还写着字，字迹娟秀，似乎是一个个小故事。在旅店里把这些故事一个个看完，总感受她写的工具我都经历过，惊喜间我重新翻看，发现在画着瞰胜楼的这张明信片上却没有字，莫非是她的留白？我想了又想，终究照旧觉得这个故事还未结束，于是拿起笔写道：
小时候喜欢把头靠在前面椅背上，侧着脸看着窗外的风物，或发呆或陶醉或不，自有一番天地。今晚在返回广州的飞机上，旁边的男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说，这样欠好，容易落枕。他是认真的吗？得知我也是广州人，他递给我一张画着瞰胜楼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画着美轮美奂的高楼和一个女孩，反面写着一个故事，《明月与你，不行兼得》，我看着上面的文字，想起我那未完待续的故事，另有此时现在的他——就算没有明月，也很好啊。我把明信片收起来，“不看了，我感受，这就是我的故事。”
“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