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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楚

第二章庞杂消沉入楚地

伴楚 逢逸 10016 2020-02-26 20:29:55

  第二章庞杂消沉入楚地

  暮色沉沉,久闭的城门轰然打开,甲车上的赵孟双眼如炬,盯着从城内出来的车队,一众麻布葛衣围绕着几辆马车前行,他们未着盔甲,一点都不像出门迎战的樊军。

  车队慢慢走到城下的空地,正面晋军。一位身着绛紫宽袍的老人,华发凌乱,手持长杖从马车上下来,他对晋军长揖道:“在下阳樊令仓葛,求见赵正卿。”

  赵孟闻言,令甲车行到队前,看到仓葛狼狈的形容,对他拱手道:“阳樊令,樊国智囊,久仰台甫了。”

  “正卿谬赞,在下前来是为献樊地给晋国,请正卿解除围城。”

  “哦?阳樊令如此急遽献城,无交接仪式,无正仪容,无樊侯在场,樊国真的是尊天子令献城吗?”赵孟质疑道。

  “正卿明知故问了,樊人向来尊周王,守周礼,只不外晋国不派使者谈判樊国,却使晋军多日围困樊地,以致城中断水断粮,无食可吃,樊人饿死不在少数,更无心理旁事,在下能以现在的姿态面见正卿已是不易了。”

  这话是指责晋军围樊才导致樊国无法凭据正规流程献城,仓葛要当众将士的面揭露赵孟的不仁,损其声望。

  “阳樊令可是把大罪压到我头上了,晋军只是在城外期待尔等交接,并无围困之意,若樊国一开始就听令主动献地于晋,也不至于晋军一直在城外苦苦期待,造成这么大的误会啊。”

  赵孟围困樊国,到头来还把自己说得无辜委屈,反怨樊国献城晚,车队的人愤慨不已,却只能咽气吞声。

  仓葛不与赵孟争执,冷静说道:“在下带来了樊国舆图交与正卿,取代我君侯完成交接仪式,请正卿过目。”

  仓葛旁边的小奴把舆图交给晋军,赵孟接过舆图看了看:“阳樊令取代樊侯交接,那么樊侯现在人在那边?”

  仓葛不按常理献城,樊侯不知去向,一向谨慎的赵孟定要问个清楚。樊侯是整个樊国的精神支柱,况且此人泥古不化,不行能那么轻易妥协,对于樊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君侯日夜操劳,身体抱恙,现在休息中。”

  赵孟下车,走到军阵之前,长揖道:“樊城易主为国之大事,赵孟需要面见樊侯。”

  仓葛回礼道:“君上身体抱恙,不宜走动,还请赵正卿理解。”

  “樊地入晋是尊周王令,亦为晋国之幸,但若是有奸臣以己之私献城,我晋国岂不是受之不义,我照旧与樊侯面谈为好,给天子和晋国一个交接。”赵孟绝不退让。

  “正卿此言何意?”仓葛脸色冷下来。

  “阳樊令莫要动怒,我只是遵守王命,昔日樊国依礼行事,不输礼仪之邦鲁国,樊侯对礼制的实行,更是精益求精,怎的交城这等大事却含糊起来,本人竟不出头主持,让我十分不解。”

  “好,把车帘掀开。”仓葛不再拒绝,语气反而强硬起来,命令道。

  驭手把车帘掀开,赵孟脸上平静无波,但是内心却翻涌如潮。作为一国之君的樊齐面色苍白,闭目躺在七八个麻布葛衣的民众中,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旁边另有两个华衣女娃,正是樊玶和樊瑛,她们衣着不整,脸上脏污,神情和民众一样,眼神空洞,写满了凄凉和对赵孟的憎恨、不屈……

  眼下倒显得赵孟强人所难,欺人太甚了。

  “放下车帘。”仓葛悲痛地说:“赵正卿,君上病入膏肓,但天子并没有革去他的君位,他照旧樊侯,你怎么能强求他抱恙来见你这个外臣呢!晋国与樊国算是同根同宗,都享沐周礼的熏陶,以德绥诸侯,晋为大国,为列国之楷模,我想不会为难一个亲戚之国吧。”

  “外臣唐突了。”赵孟说完,朝樊齐所在的马车行了一礼,之后转头对仓葛道:“樊侯病重,阳樊令怎么能让樊侯在马车上与你一起奔忙。”

  赵孟外貌体贴,实则是想举事仓葛,心中存疑为何樊侯生病还躺在这些平民当中,而不是在宫中好好休养。

  “在下已经把樊城舆图交给正卿,那么樊城就是晋国的了,在下自然要带着樊侯和其他樊人出城迁移他地。”仓葛带了所有自愿迁移的樊人出城,就是为了在公开场合之下做个公证,和赵孟辩清命令,明确天子令只交地不交人。

  仓葛说得不紧不慢,赵孟眉头却皱了起来;“迁移?你们应当入籍为晋民。”

  “王命上只写‘划樊城于晋’,内容并不包罗樊人。”仓葛高声地解释。

  “非也,让樊城本就是樊地和樊人一同纳入晋国,何来只得地不得人。”

  “正卿想错了,王令上只写了‘樊城’您自己都说了,‘让樊城’而非‘让樊人’。”

  “你这是狡辩!”赵孟正色道。

  仓葛没有马上回覆,不急不躁道:“城是城,人是人,二者非一体,王命如此,正卿应当从之。眼下您得樊地,而樊人未归顺,不如让樊人离开,免日后生乱,若晋国有朝一日协天子安四方,以德昭天下,为列国楷模,因此作用樊人,樊人定会重返故地,对晋俯首称臣,晋为泱泱大国,定知人心不能强求,正卿您说是否?”

  显然,这些出城让地的樊人并非真正的弃地,而是权宜之计。春秋礼崩乐坏,大义就尤为珍贵,仓葛在雄师面前故意夸赞晋国的美德,宣扬王命只是让地,赵孟若是再执意强留樊人,就显得太太过了。

  “是,晋国要的是人心,你们若不自愿归从,留人也无用,你们走吧。”赵孟坦然说道。

  “正卿开明。”仓葛深深一揖。

  赵孟命令晋军让开一条道给仓葛的车队通行,车队辚辚前行,驶离樊城,离开他们的家乡故土。

  赵孟不盘算樊人的强词夺理,反而宽大仁慈放樊人出城,在不久的中原大地又会酿成美谈,人们交口赞美赵孟的品德,列国因为晋国有这样的大臣而羡慕不已……

  白昼当空,五月的天气怡人嗜睡,车队在林间徐徐行进着,这是樊玶他们离开樊城的第二天。

  樊玶在马车上心中意难平,祖父无端被扣上叛逆的罪名,敌军来攻,君父还没打就计划殉国,车队一直走也不懂走到何方,国弱真怪不得被人欺。她心绪不宁,想与妹妹说话,妹妹却还在睡,不行,她得去和仓葛谈谈。

  “停车。”樊玶对驭手道。

  驭手停下马车,樊玶跳下车,寻着仓葛的马车上去。

  “仓葛,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

  樊玶的声音不大不小,如清泉击石,不噪而有力量,车上的人一顺朝她看了过来。仓葛所在的马车民众更多,小小的空间充斥着体臭,他们从没见过公主,可看到她的穿着便知道她的职位不低,都缩了缩给她留点位子,正幸亏仓葛边上。

  樊玶惊诧,仓葛躺在一个大布包上,嘴唇泛白,双眼枯涸,眼角下坠,似乎苍老了好几岁,全无和赵孟相见时的盛气,旁边的小奴托着他的身子,勉强支撑起来。

  樊玶这才想起来仓葛年过半百,逃亡突围加上与赵孟辩说早就体力不支了,仓葛虽是尽大臣的天职,但是在困境中资助他们逃出来尽心尽力,冒着风险行大逆实为了大忠,让樊玶由衷地敬佩感动。

  “老臣参见长公主……”仓葛从布包上慢慢撑起身子,声音沙哑,身子微微哆嗦。

  “无须行礼。”樊玶的手轻轻按住仓葛的手臂:“你躺着就好。”

  仓葛依言,躺下:“多谢长公主。”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见你。”

  她很想问问仓葛他们该何去何从,可车上有太多惊骇的平民,他们一看是公主来了都开始不知所措,一人挨着一人,就算是耳语都有可能被别人听见,引起骚动,这不是个很好攀谈的地方,樊玶就先离开了。

  窸窸窣窣,旁边的苇草似乎摆动了一下,难道是什么小动物?可樊玶看到苇草间隙有一抹一闪而过的玄色,直觉告诉她这里很危险,那并不是什么小动物。

  她立马上车,轻声付托驭手和旁边的奴仆马上离开,可是来不及了,苇草中突然涌出一群身着玄色劲装的人,他们手持匕首,飞快地突入车队屠杀樊人。

  这样血腥的局面,樊玶在短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次,匕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她的耳边。黑衣人速度之快,入匕之准,被害者还没发出惨叫就死了,转瞬之间,马车都陷在血泊中。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非把樊人赶尽杀绝不行。

  一个黑衣人手划匕首如白昼流星,势不行挡,晃晃几下就是殒命几人,他跃到马车后,掀开车帘,见人就杀,匕刃出肉,鲜血分绝不差地溅在樊玶的脸上,这血照旧热的……

  是樊人的血,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吗!血气充满了樊玶的眼睛,目眦欲裂,她怒狂如发作的小兽,拿起旁边的护身匕首想去反抗,可她哪里敌得过,匕首连黑衣人的衣服都划不破。劈面匕首绝不留情,随即划破一丝清风,刺中了她的左肩,并无伤及心脏,这样的失误本不行能发生,是因为有人在黑衣人背后狠狠地刺了一刀,导致匕首用力偏向,这小我私家正是仓葛。他拖着受伤年迈的身躯又一次救了樊玶,可他得不到别人的救助,两三个黑衣人立马赶来向仓葛刺去,身疲力竭的他再没有还手之力,鲜血喷溅染红了土地,染红了古道旁的小花和野草。

  绝望,悲痛,怨愤,恼恨……铺天盖地朝樊玶袭来,“啊!”她徒劳无功地撕心怒吼,一切已成定局,再无回天余地。

  匕首再次朝她刺去,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眼看着匕刃刺来。“嗖嗖——”几支羽箭破空射向黑衣人,他们一个个应声倒地。

  樊玶还没回过神,愣在原地,局势竟然逆转了,但是在世的只有她和这车中一小部门人……

  羽箭射杀了大部门黑衣人,只剩下两三个活口用来对质,可他们全部仰药自尽,由此看出背后势力之强大。

  “你们是樊人?”一群身着绛色葛衣,衣领处有意义不明的玄色条纹,胸前戴甲,士兵模样的人从苇草中走了出来。

  樊人们一一颔首。

  排头的兵卒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皙如玉,眉浓如墨,五官规则,下巴上还长着美人沟,头巾上有与其他兵卒区分的标志,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俯身问樊玶:“仓葛大人何在?”

  樊玶神情模糊,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一下血泊中的老人,没有直视,泪水却在眼里打眶,狠狠忍了回去。

  排头兵立马上前试探仓葛的呼吸,无奈地摇了摇头,付托兵卒们给受伤的樊人包扎治疗,然后去检查黑衣人的尸体。

  “好生安葬阳樊令。”樊玶声音低哑,她还没有从怒狂中恢复,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敌意。

  “樊国忠臣,自然尊重。”排头兵没有在意樊玶的态度,回覆道。

  “你们是谁?为何认识仓葛?”樊玶质问道。

  “楚人。仓葛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吗?樊城被围只有楚国能接纳你们。”

  樊玶没想到仓葛竟然暗通楚国接济他们,为什么是楚国?一个和中原血脉毫无关系的南蛮之国,甚至算是敌国,难道此外中原诸侯国没有一个愿意脱手相救吗?樊玶心中无比悲凉。

  “你的肩膀……”排头兵看了看樊玶的肩膀,又撇过眼去:“你的伤让车上的女眷处置惩罚一下,若不加急治疗只怕整个手臂都市废了,呐,这药给你。”

  樊玶从他手里接过药:“多谢,为何你们愿意援救樊人?”

  “哈哈哈,中原人对楚人的看法一直都没变吗?”排头兵大笑,笑声中带着自嘲。

  在中原诸国眼里,楚人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蛮夷,他们不屑周礼,完全不把周天子当回事,他们骨子里就有着和中原人云泥之此外野蛮冷血。楚武王弑杀自己的亲侄子上位,自封为王,开启了诸侯僭号称王的先河,之后楚成王杀了哥哥熊坚,现在的楚王商臣又杀了自己的父亲走上王座,他们不分尊卑,自相残杀争夺王位;他们不停侵略小国,灭了汉阳诸姬,灭了申息诸国……为了权力,为了疆土,可以不惜一切价钱,这就是外人眼中的楚国,一个没有情感的蛮族,史官在史册上轻蔑地称其为楚子,这样的国家怎么会美意救人,让人无法相信。

  “楚人和中原人一样,不是只有你们才会救人。”排头兵笑完,畅然地对樊玶说。

  樊玶不置可否:“你是中原人吗?”

  “嗯?为何这么问?我生在楚地长在楚地,虽然是楚国人。”

  “那为何你会说中原话?我听闻楚语和中原语言大纷歧样。”

  “是纷歧样,但学一学不就会了嘛。”排头兵嬉皮笑脸地说。

  樊玶不再理睬排头兵开玩笑的话语。

  “蹬蹬噔”,几个兵卒跑过来和排头兵陈诉,说的是楚语,樊玶听得语调九曲十八弯,内容一点都听不懂。

  排头兵听完陈诉,略有发愁地对樊玶道:“路上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不知杀手何时还会动手,咱们得快点到郢都,哦,我叫元仲归,字子家,”

  “你们知道杀手的身份了吗?”樊玶急问。

  “还未知,杀手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元子家回覆。

  这时樊瑛拉开车帘,面色沉冷地看着元子家,她醒来就一直听樊玶他们的谈话。

  元子家被和樊玶同样的容貌,差异的心情的樊瑛吓了一跳,结巴道:“这……这是……”

  “我是她妹妹。”樊瑛替樊玶回覆,声音就如面容一样清冷,不带有一丝热度,她看了看周围,不紧不慢地下车检察倒地的黑衣人。

  樊玶被妹妹的举动惊呆了,樊瑛如何做到泛起变故还能淡定地处事?这个妹妹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元子家也惊讶地看着樊瑛。

  樊瑛将黑衣人全部检察了一遍,丝绝不避忌任何细节:“简直无法判断黑衣人的身份。”

  “我可没有骗你们。”元子家道。

  “烦请左右追踪黑衣人的足迹,查询他们的身份后,请莫忘告诉我姐妹二人。”樊瑛道。

  “女人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的。”元子家郑重地说。

  “嗯,多谢了。”樊瑛对他行了一礼,将重伤的樊玶搀扶进马车。

  一旁呆愣的樊玶嗫嚅地问道:“瑛,瑛儿。”

  “姐姐何事?”

  “你难道不伤心吗?”樊玶忍不住问樊瑛。

  “路途遥遥,本就千难万险,能被楚人援救已是大幸了,伤心作甚。”

  “你,你知不知道仓葛请楚人来救我们?”

  “并不知,逃出樊城,日后安置那么多的樊人是个大问题,仓葛若是请别国资助也屡见不鲜。”

  “可是楚子生性野蛮,仓葛如何会与他们结交?”

  “这我就不知了,不外我看那个元子家也不是好工具。”

  “哦?妹妹如何看出?”

  “我们的人死了那么多,那小我私家动不动就笑,楚子真是不知礼数。”樊玶诉苦道。

  “元子家是有点蹊跷,不避忌谈论楚国和中原的话题,回覆得明确又模糊,身为一线兵卒能流利地说中原话,熟练掌握话术,城府之深,不简朴。”

  樊玶有点惊讶樊瑛在短时间内看出那么多:“那我们不能和他们走吧?”

  “现在你另有此外选择吗?仓葛已死,死无对质,他们人多势众,还带着武器,我们能逃到哪里呢。”

  “也对。”樊玶只能无奈地和樊瑛坐在马车里。

  樊玶看着床榻上,窗牖上镌刻着奇怪的图案,就像是一只只小鸟,在樊国绝不会有这样怪气弯曲的图案,生动又神秘,让人不禁遐想。

  清风徐来,吹起塌前的杏黄纱幔,香炉里还熏着上等香木香草,冒着一缕白色烟气;被褥用顺滑的丝绸做被面,闻起来有淡淡的青草香;竹架上摆着种种精致的漆器,图案颜色无不精美绝伦,简直比她自己寝宫的还要好,原来楚人的生活远比中原人想象的要惬意舒适。

  若是没有发生变故,樊玶现在便能放心休息,享受美好时光,可她如今怒仇翻涌,那些凄惨的局面总是不经意间回忆起来,让她彻夜难眠,心如刀绞,她不敢多享受一刻死里逃生的庆幸,她要记着疼痛,记着划分,找到真凶报仇复国。

  樊玶起身,肩膀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稍一拉扯,就疼得她撕心裂肺。

  “我看你照旧好好躺着,别乱动了。”樊瑛手捧竹简对樊玶提醒道。

  “好。“樊玶痛得龇牙咧嘴地答道:”君父呢?”樊玶一直担忧着君父,楚人不会对这中原诸侯做什么吧。

  “你放心,君父在另一个殿里休养,楚国太医令正在诊治,还没醒呢。”樊瑛目光没有离开过竹简,语气平淡,回覆得很随意,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果真睡着挺过生死的就是纷歧样。

  樊玶在床上静思片刻:“瑛儿,我睡了多久了?”

  “足足有一天。”

  “你近来可有什么发现吗?”

  亡国,刺杀,这几天接踵而来的事都让樊玶始料未及,最让她想不到的是楚人救了他们,蛮夷之国竟然救了他们,她想要弄明白。

  樊瑛目光从竹简上移向她:“我们身在深宫中,无法出去视察,现在就只能看看这些竹简了。”

  樊玶无力地看着木架上堆叠的竹简道:“楚国文字和樊国的又纷歧样,你如何看懂……”

  “我正在学楚语,日后就能看懂了。”樊瑛托了托手中的竹简。

  我们中原公主已经沦落到学习蛮夷的语言了,樊玶无奈的想。

  窗前的蕙兰随风轻荡,明媚的阳光透进窗子映在水曲柳案上,宛如凤鸟轻啄香蕙……

  一个奴仆急遽进殿,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这是楚人给姐妹俩找的中原奴仆,名叫雪,身材高挑,体态丰盈且壮实,她行礼道:“两位公主……樊侯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什么!”姐妹俩都懵了。

  “适才太医令不是说气息平稳,只需再服用汤药调养吗!”樊瑛似乎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

  雪回道:“可也不知怎的,樊侯问这是哪,太医令回覆这是楚国,樊侯的气息就紊乱了,上气不接下气。”

  “好,那我去看看,姐姐你有伤就躺着。”

  樊瑛立即冲出寝宫,樊玶无奈受了肩伤,躺在床上无法起身:“雪,扶我见君父。”

  “可你的伤,太医令说最好不要转动。”雪为难地说。

  “无碍,我要去见他。”说着,“咚”一声,樊玶翻到在床下,雪连忙搀扶。

  还没等樊玶走出寝宫,樊瑛就回来了。

  “君父如何了……?”樊玶满身哆嗦,捏紧了被面,焦急且小心地问樊瑛。

  “他薨了。”樊瑛嘴唇发白,极重地告诉樊玶:“他是被气死的。”

  樊玶马上头晕目眩:“为何,君父……”

  “他弥留之际以为是我们把他带到楚国,恨不能以身殉国,却接受楚国的照料,有失中原气度,气急松弛,对我俩失望,就薨了。”

  樊玶不行置信且悲痛欲绝,樊齐竟因为身在楚国接受救济被气死!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樊齐一直都厌恶被排挤在中原之外的楚国,血统不正,明明出自断发文身的蛮族硬是厚着脸皮请求封爵,周王赏脸赐了“子男五十里”,还欲求不满地攻城略地,自封为王,中原不耻。樊齐以为女儿一起密谋将他骗到楚国,受楚国之惠无异于受蛮夷羞辱,最终气死在楚国病榻上。

  姐妹俩心里苦,但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老天多次眷顾樊齐的性命,忠臣仓葛为他牺牲,危急时刻楚人施以援手,这些美意他都不领,他迂腐不化,想着唯有死才可以显大义,临终前还无端责怪女儿们,终究是被自己的执念给魔怔了。

  姐妹俩穿着白色孝服在殿里为樊齐守孝,因不能滋扰楚宫秩序,所以丧礼不得张扬,没有繁文缛节,一切从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国人去世。

  樊玶以为君父薨了她会很惆怅,没想到她更多是恨君父,恨他墨守成规,拘于礼制,比宋襄公还愚蠢,迂腐,不接纳自救反而自灭,成为他国刀俎中的鱼肉;恨他没有掌握时机寻求生路,不善变通,固步自封,与其说他是不堪在楚地而死,不如说他是被自己气死的。樊玶的恨有多深,自责就有多深,君父生前那么痛爱她,她竟没有伤心大哭,反而怨天尤人,反思自己又能做到几多呢,何德何能就可以让别人为她支付生命,获得现在的平安无事……

  “想什么呢,快喝粥吧,别凉了。”樊瑛催道。

  樊玶这些天心不在焉,听到樊瑛的声音,端着的碗差点都砸了:“哦,好。”

  守孝期间只能进素食,荤腥概不能碰,幸亏楚国庖人烹饪手艺了得,普通的粟米粥加之南瓜,配上珍珠巨细的糯米团子蘸饴糖酱,清甜可口,养胃又果腹,可樊玶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少,你伤口还在恢复,没有肉补身子,更要多吃点。”

  “没胃口。”

  樊瑛便不再劝,自顾自地吃起来,橘瓣豆丸两勺碗见底,杂酱卤豆干和荞麦面拌在一起,呲溜吃完……

  “你的胃口……可真好啊。”樊玶佩服,身在他乡,许多未知的谜团还没弄清,樊瑛看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比在樊国时胃口还要好。

  “难道像你板着个脸,不吃不喝?”樊瑛夹起一片油笋,吃起来。

  “瑛儿,咱们要不要去找楚君,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樊瑛继续吃着,并不答话。

  “这几日除了送我们衣衾和吃食,就再也没人来了,我想是不是楚国有什么阴谋利用我们啊。”樊玶继续说着。

  其实樊玶的担忧也是樊瑛正在思考的问题,楚王商臣阴险狡诈,列国惧他甚至多于晋国赵孟,商臣绝不会做无本的买卖,救她们一定另有所图,就算此事与仓葛相关,也不能消除她们的担忧。姐妹俩身在他国,相依为命,外貌看起来商臣给她们的待遇不逊之前,甚至更优,生活精致,奴仆贴心伺候,锦衣玉食不停,可樊瑛发现总是有人在监视她们,就连睡觉特地给床上绑的结第二天醒来都市发生变化,她们在此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以静制动,以探究竟。

  樊瑛吃饱了,放下木箸伸了一个懒腰:“雪。”

  雪从门外应声而来,行礼道:“瑛女人。”

  自从樊齐离世,雪和其他奴仆都不再称樊氏姐妹为公主了,没有国君哪有公主,姐妹俩心中了然,就算在意也于事无补,便算了。

  “我姐姐胃口不大好,你去拿些干果蜜饯给她当零嘴吃。”

  “诺。”

  雪刚要起身,听樊瑛又道:“天气燥热,你再去冰窖取一些冰来。”

  雪露出为难之色,冰窖里的冰只有王族可以使用,樊氏姐妹现在是毫无身份的客人,这冰窖如何开得。

  “门口的扶桑花大色艳,你去摘几朵,我要做成胭脂。”樊瑛接着说。

  “瑛女人,宫中种扶桑意欲行乎东极之外,有天梯之意,这恐怕……”楚人以东为尊,意喻有关东方的工具就得格外注意。

  “是摘不了了?”樊瑛不满地问。

  雪点了颔首:“可否用佩兰取代?此花香淡雅怡神,宫中女子最喜。”

  “也可。”

  雪毫无不耐之色,敬重地问道:“瑛女人另有此外付托吗?”

  樊瑛想了想:“我们承蒙楚国照顾那么久,应劈面见楚王以表谢谢之情,你去通传一声,问楚王何日可召见。”

  “诺,瑛女人若没有此外付托,雪就告退了。”

  “嗯,没有了。”

  雪行礼出门。

  樊玶不明所以:“你怎么提那么离奇的要求?我记得你不喜制胭脂水粉的。”

  樊瑛看了看这个傻萌的姐姐,心中苦笑,樊玶要是自己在楚宫,如此不懂事理,那不得被欺负死。

  “你可视察雪的反映?”

  “我虽然看了,没什么异常呀……”

  “首先,我问了日常伺候主上事务,给我们端小食,毋庸置疑,她的体现得很好,是训练有素的奴仆;去冰窖拿冰,我是试探楚君对我们的态度,若奉为上宾,礼当同享楚王族待遇,若是她没有给我们冰,我们身为亡国之后,毫无价值,不给也不奇怪,可雪没有直言不行,说明我们对于楚王而言很重要;另外,我叫她去摘楚人钟爱的扶桑花,正是因为扶桑为楚神东君玉栏前种植的神花,此花可通向日出之地,作楚国的国花都不外分……”

  “那我们不是触碰了楚人的隐讳。”樊玶眉头蹙起,担忧道。

  “不触碰如何知道楚君能忍我们到什么田地,露出怎样的脸面。”

  樊玶的心七上八下,樊瑛可以坐怀不乱,可她不行,她不知世故,毫无分寸,要是出了麻烦,她一点主意都没有。

  樊玶似懂非懂所在了颔首。

  纷歧会儿,雪凭据樊瑛的要求带来两三盘蜜饯干果,晶莹剔透,用红色的漆盘装着,垒成塔状,小心地摆在案上。

  几个小奴跟进来,把瓶瓶罐罐放在漆奁旁,不下二十支,雪一一向她们介绍:“二位女人,这些都是做胭脂的用料,这一瓶是桂花油,那一瓶是露水,另有佩兰和栀子花瓣……”

  五颜六色的瓶身,形状巨细纷歧,里面的花香混杂但沁人心脾,令她们眼花缭乱。雪细心的准备来弥补不用扶桑之歉,显得十分讨好她们了。

  小奴们抬着装有冰块的青铜鉴缶慢慢走进来,将鉴缶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冷气一缕缕从鉴缶中冒出,殿里马上阵阵清凉。姐妹俩虽然只是试探,但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楚人真的拿冰给她们,这是同王族一样待遇的贵宾享受。她们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楚王对她们那么好……

  “鉴缶中有冰镇的果露,请二位女人享用。”雪打开鉴缶的方盖给她们看。

  鉴缶是由青铜鉴和青铜缶套合而成,鉴在外缶在内,形如“回”字,鉴身外壁浮雕为勾连云纹和蟠螭纹,大气鬼魅。缶中装的则是橙色的果露,缶的外壁和鉴的内壁之间有很大的空间,都放满了冰块,用来冰镇缶内的果饮。除此之外,鉴缶还可在冬天使用,在鉴缶之间注入热水,便可以加热酒饮。

  樊国虽然有着深厚的中原秘闻,但奈何国家贫弱,资源稀缺,姐妹俩只听说过青铜鉴缶,却未曾看过,楚人端来的鉴缶足以让她们大开眼界了。

  “雪,我们可否面见楚君?”樊玶问道。

  雪愣了一下,答道:“二位女人,大王因为国是繁忙,近日是见不到了,请稍等时日自有人通传。”

  “嗯……你可知楚君为何救我们?对我们还这般好?”樊玶忍不住问道。

  “虽然是大王仁慈,没有漠不关心之理。”雪没有考虑就说出来了。

  樊瑛淡看一眼樊玶,这个问题不是不能问,只是问了就算获得答案,也未必是真的。

  “雪,你是中原人,为何会在楚国?”樊瑛问。

  “此事说来话长了,奴是卫国人,在奴很小的时候,晋国攻打卫国戚地,我们全家被战火牵连走散,爹娘至今下落不明,奴无依无靠,就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楚国环列之尹潘崇,是他把奴救到楚国。”

  潘崇为楚王商臣的老师,后被封为太师,兼为环列之尹,掌国是和宫廷警卫,也称潘太师。

  楚人是雪的救命恩人,难怪雪会意甘情愿为楚人做事。

  “没想到楚人有如此善举。”樊玶不行置信。

  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在中原时,我也想不到楚人有仁慈的一面,二位女人日后接触自然会改观的。哦,大王还说了,等玶女人肩伤无碍,二位女人要学习楚语,多了解楚国风貌。”

  “啊?学习楚语?”樊玶无奈,之前听元子家他们讲楚语简直太难听了,拗口还一股土气。

  雪似乎看出樊玶的心思:“女人今后要恒久生活在楚国,不学楚语怎么立足呢。”

  樊玶看了看樊瑛,竟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你不学楚语,身在楚国就和哑巴无差了。”

  樊玶见妹妹都愿意学了,便允许了,问道:“那我们去哪学呢?”

  “女人不用担忧,奴会教你的。”

  也对,雪是中原人又通晓楚语,她来教很是合适。

  樊玶眼珠一转,正坐起来道:“咳咳,雪,楚君都管我们学习了,那我还想学此外,可以吗?”

  “女人还想学什么?”

  樊玶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有点欠美意思地说:“我想学武,能够以一敌百的那种。”

  樊玶日思夜想如何习武强身,以求自保,经历两次死里逃生,要不是仓葛护着她,她早就香消玉殒了,如今她身在异乡,无人掩护,手无缚鸡之力,妹妹和她一样都不会武功,若是习武有成,活下去和复仇都多一点希望。

  樊瑛没有多问,看了看雪。

  “这……奴要去问问潘太师。”

  “嗯,有劳了。”樊玶道。

  雪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她们提醒道:“二位女人既来之则安之,以后莫要称大王为楚君了,要称楚王或者大王,大王最厌恶中原对楚国的误会,请女人们日后慎言。”

  “这也不是误会吧,楚君的王号是自己封的,并不是天子认同的,有些地方还称楚为……”樊玶话讲到一半手突然被樊瑛掐了一下。

  雪的眼神中竟然闪出阴寒的杀意。

  樊玶畏惧得赶忙闭上嘴,她们现在身在楚国,命都是楚国给的,雪能够精心服侍她们,都是因为听从楚王的命令,雪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对中原没有丝毫情感,早就甘为楚人忠仆,听命于楚人,若不是楚王特意付托照顾她们,恐怕这时樊玶就是一具尸体了。

  “女人还想讲什么。”雪一改往日为奴的姿态,阴冷地看着樊氏姐妹,樊玶能够感受到在这小小寝宫,雪外貌为奴,实际上却可以主宰她们的命运。

  “无。”樊玶从没想过,面对威胁,身为公主的她会在一个小奴面前心惊胆战。

  “若二位女人无事,奴就告退了。”

  樊瑛等雪走出寝宫,体贴地问樊玶:“姐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的。”

  “我们不再是公主了,寄人篱下,谨言慎行。”

  樊玶点了颔首,樊瑛说的没错,在楚宫华衣美食了几日,差点忘了自己已不是公主,戒备心都松了些。没有身份的掩护,他们言谈举止如履薄冰,若不学会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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