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思斜眼瞧着肖俞，道：“怎么，你也忧心了？”
肖俞问道：“若前辈将这个发现见告两岸黎民，会不会淘汰一些生灵涂炭？”
程敬思笑容离奇：“见告黎民？然后呢？多数人是不信的，会当我是个老疯子；若是信了，更糟，再来一次衣冠南渡？大河两岸重归荒原？世家大族尽可迁走，只是黎民奈何？”
肖俞想了想，无奈了叹了口气。
程敬思又恢复了最初的云淡风轻：“其实，黄河改道，未必不合于天地自然之法。大河也是有灵性的，这一处河流不堪使用了，便换一处。仅史籍所载的黄河改道，便有四五次之多。就像习武之人，受伤之后内息不畅，便换一处经络行气，若强行冲关，就会走火入魔。原理是相通的。”
肖俞第一次听到这种譬喻，觉得似乎有些原理，可又有些别扭。便问道：“以前辈的高瞻远瞩，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程敬思摇摇头：“若是在我大唐繁盛之时，借旧隋时的通济渠，引黄河之水南下入淮水，经由武宁、海州入海，可保几百年平安。只是眼下嘛???”
肖俞点颔首，这等改天换日的大行动，少说也得动用十万民夫，非得太平盛世不行为。
程敬思转过身看着肖俞，语气有些凝重：“老夫粗通阴阳，看得出你是有气运在身的，只是功力所限，欠好妄言你未来的造化。只希望今日这一番话，你能记在心上，未来若是能兼济天下了，莫忘了黄河两岸的黎民。”
肖俞马上满脸通红。
已往张承业偶尔会拿肖俞的长相开玩笑：“眉长而秀，目切而清，鼻如悬胆身须贵，耳廓明白有堕珠”，乃是个豪富大贵之相。只是性子过于柔仁，在这乱世之中不太好出头，算是生不逢时。眼下程敬思说得这般直白，肖俞倒有些欠好答话。总不能横打鼻梁说“前辈放心，未来我一定如何如何”，而要是直截了当地说“没那么一天”，未免打了老前辈的脸。思量半晌，也只能说上一句“晚辈自当尽力”。
程敬思拍拍肖俞的肩膀，问道：“几天没吃工具了，大清早又陪我这老头子吹了半天风，早就饿了吧？”
肖俞也不客气，重重点了颔首。
程敬思道：“展眉那丫头厨艺倒还过得去，这会儿早饭该是做好了，咱们下去看看。”
也不知程敬思如何掐算的时间，二人刚走回木屋，展眉便摆好了碗筷。
四样精致的小菜，一碟水晶萝卜，一碟清拌瓠瓜，一碟麻油藿菜，一碟蟹黄冬笋，主食是贵妃红酥皮，另有一钵热腾腾的永生粥。清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程敬思说展眉厨艺还过得去，看来是倒是谦抑了。
肖俞不禁暗自感伤，不愧是钟鸣鼎食的世代公侯，虽说隐身江湖十几年，可在吃上的考究劲儿到底比咱们这些伧夫俗人要强的多。此外不说，这瓠瓜眼下并非时令，像洛阳、汴梁这样的大城之中，也仅有豪富之家以暖室育之。眼前这小小一碟，少说也得花费个数百钱。
程敬思上了岁数，考究个食不言，展眉看到肖俞上桌，照旧冷着脸，肖俞自然也欠好没话找话。因此一顿饭下来，就听琉璃盏儿一人滔滔不停。一会儿说到西岳雄奇冠绝天下，一会儿说书院中的师哥师姐们个个佩服自己的学问，都称自己为小夫子，一会又说到自己习武更有天赋，未来的武道成就可以直追传说的中三绝剑客???被展眉横了一眼，这才吐吐舌头埋头用饭。
肖俞心里一动，想到岳渎书院文武兼修，程敬思看起来在书院职位超然，想必不只是靠道德文章折服一众学子。况且这一老、一小、一女子结伴行走江湖，一定得是自保有余。自己从昏厥中醒来已快要一日，现在才反映过来，认真是给董延年打傻了。
程敬思三人用饭不慢，片刻后都放下了碗筷。肖俞胃口本就不错，加之这几日着实饿得狠了，双手翻飞，箸勺不停，桌上饭菜泰半被他下了肚。
琉璃盏儿看着光秃秃的碗碟，冲着肖俞一伸大拇指，道：“好汉，比咱们书院的张大壮还能吃。”
程敬思莞尔一笑：“年轻人多吃些是福，总比老夫这把年纪有心无力要好。”
听到“有心无力”四字，肖俞没由来地偷偷一笑，显然自己是想歪了。饱暖思淫欲，昔人说得有理啊。
坐在劈面的展眉见肖俞偷笑，以为他也有些欠美意思，看向肖俞的眼神倒没有先前那么冷淡了。
吃完饭，琉璃盏儿抢着去收拾碗筷。
肖俞装模作样要资助，被展眉拦在身前：“回床上躺着去吧。”也不知是真顾及待客之道，照旧嫌肖俞碍手碍脚。
肖俞只好讪讪地出了屋。
好容易能下床，肖俞照旧宁愿四处走走，程敬思自然陪着。肖俞乘隙旁敲侧击探询些老头儿隐身江湖这些年的秘闻，顺便问问老头儿的武学修为到了何种境界。
一问之下，肖俞倒抽一口凉气，程敬思的武道境界，竟然也是上品大观。怪不得昨日敢对自己说“保你周全”，有这样一尊大神，就算是董延年追来也不怕啊。
但程敬思颇为自谦，说念书人以儒家浩然正气入武道，极重修己身，考究个恳切正意，看上去如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气象博大，威仪凛然，但也正因为过于修己，不重破敌，故而临敌之际，除非境界远超对手，否则以命相搏的话多数不占上风。
肖俞虽然深以为然，但一顶顶高帽子照旧绝不惜惜地给程敬思送上。程敬思也不是酸腐冬烘，自然听得出肖俞言过其实，一笑而过，并不往心里去。
不知不觉肖俞提到刚刚琉璃盏儿说的“三绝剑客”，悠然神往道：“江湖听说，这位三绝剑客不光剑法卓绝，更是文采斐然，书画双绝，只是晚辈生得晚，一向没时机与这位前辈碰面，不知是何等风范。”
程敬思笑道：“想碰面倒也不难，他就住在泰山三绝宫，离这儿不远，小娃儿要是觉着自己功夫还成，大可以去投拜帖。”
肖俞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干笑几声，没接茬。
开玩笑，谁都知道三绝剑客这些年潜心武道，不问世事，但总有好事之人去打扰，有些人是以晚辈自居，求前辈在剑术上指教一二，有些人是心比天高，非要和老剑客切磋切磋的。为求个耳根清净，三绝剑客立下个规则，想见自己的，不管你是来求教照旧砸场子，先和座下五名门生较量完再说。
而这五名门生，也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宗师级人物。
一开始照旧有些人不知深浅，贸然前往，在三绝宫外残肢断足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之后，徐徐地也就没人敢再去自讨苦吃了。所以肖俞只是感伤自己“生得晚”，没遇上三绝剑客行走江湖的那些年，却万万不敢上门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