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被窝里的皇太孙

　　胤承原本微微翘起的唇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线，他唇角微动，本欲拒绝，突然听到整齐的军靴踏地的声响由远及近。

　　有戏谑的声音远远传来：“呦，赵四，又在‘大发善心’呢？”

　　赵四一伙是临郭城有名的恶霸，且嗜赌成性，一但输了钱，整个临郭城的黎民都要遭受其荼毒，轻则掀了人家的营生，重则将人毒打一顿，之前便有老汉被其打断了腿，再也没能站起来。

　　见云甲卫主动与自己搭话，赵四深觉与有荣焉，也扬声回了句：“主座今日又巡逻呐！”

　　那人没答话，只拍了拍腰牌，腰上的短哨和铁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这几日来虽还不能视物，但因余毒渐消，胤承眯起眼仔细看，勉强能看出模模糊糊的虚影。

　　有银甲持刀的校尉正远远看着这里，眼神闪烁，虽漫不经心，仍不掩警惕。

　　胤承脸色微沉，低咳一声，将头埋下，一时缄默沉静不语。

　　临郭城因地处怀远营之后，郢都之前，在燕北算作极重要的关口，因此区区一座小城，戒备极为森严，由燕王亲兵云甲卫驻守，如果说陆庸的玄甲军极善赴汤蹈火，天下城池攻无不克，而燕王的云甲卫因戍守边关多年，号称只要有云甲卫驻守，此地便坚如盘石，大周上下无一人可破防。

　　云甲卫，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燕北铁桶。

　　这本是已之矛与彼之盾的说辞，因持矛者与持盾者都是郢都奉天殿中高坐于御座之上的俯瞰众生的那位，这么多年来便没有任何人对这自相矛盾质疑过半分。

　　云甲卫盛名在外，自然有它的原理。

　　相较于大周其他戍边军队，云甲卫守城之地，除却城墙上所有豁口都配有与神弩营平分秋色的弓箭手，另有十五人一队自街上巡逻，且小队长身上配备特制的短哨，一有异动，无论是城中哪处犄角旮旯里，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必能有大批云甲卫蜂拥而至。

　　所谓进城容易出城难，云甲卫守城从不在城门盘查进城之人，有胆子进来的，多数没命回去。

　　赵四蹲到胤承身前，晃了晃手中的油包纸：“我来时便见你这盘子里一文钱也没有，回来时仍旧空空如也，想来也是饿了一天了，难道不想吃这烧鸡？”

　　云甲卫就在眼前，万不行露出马脚。

　　再者……萧绥已经随着他吃了好几日白粥了。

　　胤承淡淡地望向他，微微而笑，启唇道：“想。”

　　笑意隐约有些冷冽。

　　吐字时的语气太过平淡，却让人觉得高不行攀。

　　赵四心头一跳。

　　普通的面孔上是一双漂亮的眼睛，乌黑明锐。

　　若不是他的眼睛真是空茫茫一片，他险些以为这人的眼盲是装出来的。

　　见他这般气质，赵四心头更是恶胆从生，招呼不打一声，直接起身，一脚下去将胤承狠狠踹倒在地上。

　　赵四啐道：“什么玩意儿，骨头这么硬，膈了爷的脚。”

　　他身后立刻有人道：“那咱们便替赵哥教训教训他！”

　　紧接着拳头如泼洒的雨点一般落下来！

　　劈里啪啦地全数落在胤承身上。

　　胤承死死地握紧拳。

　　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正小心地也牢牢地抱着那个油包纸。

　　军靴的声音就在一侧，他不能——

　　况且，若能让她这一顿吃上肉……

　　忍一忍罢。

　　如他在宫中一直做的那样。

　　装疯卖傻，优柔温吞。

　　有人一脚踏在他的脸上，面孔贴着地，狠狠地来回碾压。

　　鼻端是泥土的腥气以及口腔流出的鲜血的铁锈味。

　　如此屈辱。

　　胤承咬紧牙关。

　　他不只是生来即该为天下支付一切的高屋建瓴的胤氏皇孙，更是胤承，萧绥的胤承。

　　而那些让胤承为之心心念念殚精竭虑的大周子民们，正远远从这群泼皮身边绕已往，面孔上的心情冷漠而麻木，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庆幸——

　　不外是这群鱼肉乡里横行犷悍的泼皮欺负乞丐而已。

　　没有在他们家中的闺女的脸蛋上揩油，也没有对着他们自己拳打脚踢，更没有糟践他们的营生，所以，纵使有人被打，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也幸亏有这乞丐让那群人出气，要不遭殃的可是他们。

　　就是怀着对这挨打的年轻乞丐的谢谢心思，行人们心安理得地做着自己手底下的事，视若无睹。

　　不知过了多久，那群恶霸终于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去。

　　胃中许久未曾进食，再加上这顿险些无休无止的毒打，胤承的神思有些模糊，也只是一瞬，想到萧绥还在家中等自己，他便慢慢爬起来，在街上行人躲闪的脚步下，慢慢挪到小河滨。

　　此地偏僻，没什么人，胤承用犹自酷寒砭骨的河水洗去身上的污泥和血痕，然后又仔细地将面上的人皮面具贴好。

　　他面孔上有青紫之色，幸亏用人皮面具能遮掩一二。

　　萧绥本就重伤未愈，他不想令她看出来，还因他的事情，做无谓的忧心。

　　再过几日，西厂中人便能前来接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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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绥今日难得在白粥中喝到了鸡肉。

　　她有些惊奇，胤承如有所觉，停下手中喂食的行动，微笑着问她：“怎么了？可是不合口味？”

　　昏黄的灯光下，他面上还依然覆着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

　　萧绥静默一瞬，淡淡道：“把面具摘了罢。”

　　胤承笑了笑：“摘了还要戴上，何须麻烦？”

　　萧绥皱起眉，声音冷了下来，不容置喙道：“把面具摘了。”

　　胤承没动。

　　只是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烛火下，映出一圈同样昏黄的光晕。

　　他苦笑道：“萧绥，你何须如此敏锐？”

　　萧绥咬牙。

　　“系统，发生了什么？”

　　系统唧唧歪歪：“这不切合划定……有违天道……”

　　萧绥冷笑：“我现在虽手脚不能转动，但神识犹在，若你真那么在意天道，我可以让你直接以身殉天，你觉得如何？”

　　系统一哆嗦，直接把今日城中之事用影像传给萧绥。

　　它原来想复述，可是它现在实在没有那个胆子。

　　萧绥死死咬住唇，就恨现在转动不得，若她有手，一定将那粥泼到他脸上！

　　他怎么敢如此轻贱自己？就为了区区一只烧鸡？！

　　她不信，以他的心思，能躲不外那些人的故意找茬?！

　　不外是为了只烧鸡。

　　那些人怎么敢……

　　那些人连舔他的鞋底都不配！

　　如今。

　　有火自双眼烧出来，火辣辣地烫。

　　她险些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会杀了他们。”

　　她向来厌烦重复，然而，今天她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杀了他们。”

　　胤承只是摩挲着她的面孔，顿了顿，低低道：“我只希望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