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起初压根就看不起影戏,心想,木偶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千百年了,影戏不外是才刚刚冒出来的小芽,能不能长成大树还很难说,或中途夭折了,或被掐死了,或长残了也未可知。
梦幻泡影好歹是以天为幕,在天边惊鸿一瞥,让盛世美景惊现世间,纵使瞬间消失,却因为难得一见,又因为惊艳玄幻,好歹还让人难以忘怀。
而所谓的影戏,充其量也就在一块大点的幕布上,借着光线投放的影子戏,况且只有黑白两色,实在是比梦幻泡影差远了,没什么可看的。
再说,木偶好歹是有灵魂的,是主人赋予了木偶生命与灵魂,而影子戏也就一群影子在幕布里吵喧华闹的,辣眼睛......不行看,不行看。
于是,在1980年的秋天,当三棵树镇第一次泛起影子戏的时候,已经存在世间千百年的木偶,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家新开张的影戏院,其实就是三棵树镇的大礼堂,分上下两层,平时是民众开会聚会演讲演出的地方,是三棵树镇最大的修建,可同时容纳一千多人。
礼堂内前方是一个大舞台,后方整齐的摆满了长条椅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椅子。
在已往的岁月里,这里经常召开大会,什么党代会,表彰大会,宣传大会,或者偶尔的歌舞演出,戏剧,都是在这里举行。
对于三棵树镇的民众来说,大礼堂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庄重。
自唐雨荷懂事起,这礼堂就一直是牢牢的铁将军把门的,从来没见打开过,巨大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布遮挡着,让人觉得有些神秘而迷茫。
想不到事隔经年,竟是以这种方式再次物尽其用。
在三棵树镇,纵然天空突降巨大的陨石,掉落下来都没能激起任何波涛的地方,许多的新鲜事物在这里实验之后,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然后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木偶想,影子戏最后的结局也不外如此。
这里的人顽固而守旧,有着自己千年稳定的信仰。
每小我私家似乎都有着千年凝结而成的,厚厚的坚硬的外壳,勇敢的反抗一切新鲜事物的入侵。
因此,当影戏院在他董师傅戏园子的劈面大礼堂,轰轰烈烈的开张之时,董师傅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下,想他董师傅是什么人,纵横江湖几十年,又岂是尔等可以忽视的?
试问这三棵树镇,这周遭百里的乡亲父老,有哪个不认识他董师傅?
不说此外,就他那同时能男能女的唱腔,至今还无人能敌,他的存在,已经赋予了木偶戏神一样的生命与灵魂,那可不是影子戏随随便便就可以打败的。
......
对于影子戏的泛起,三棵树镇的男女老幼并没有一丝的好奇,不就放个唱机在门口高声的嚷嚷嘛,吵得人的耳膜生疼。
想看戏的人们照旧选择董师傅的戏园子,这么多年来,董师傅的唱腔那可是一绝,他们信得过。
况且,这里收费自制啊,一元钱就可以看一天戏,可以消磨一整天的时间,对于秋收后乃至整个漫长的冬天,都无所事事的乡里之人来说,这里是最好的去处。
他们可以带上些自个儿烙的馍啊饼啊,饿了的话就咬上两口,在那里呆上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而那影子戏每一场就是两元钱的收费,前后也就只有半个多点的时辰,这对其时三毛钱一斤猪肉的生活水平来说,也太贵了,说句实在话,太舍不得了,拿这两元钱去买猪肉给家里人打打牙祭,那可比看影子戏实惠多了。
于是,影戏院一开张就爆了巨大的冷门,音乐放得震天价响,吆喝声也震天价响,却愣是没有一小我私家进去瞧一眼。
连续三天,戏园子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忽而排山倒海忽而娇娇弱弱的声音,透过窗帘的漏洞传出来,勾着人的魂无法举步离开。
路过的人,都学着董师傅的唱腔,摇头晃脑的哼上那么一两句。
劈面的影戏院连小我私家影都没有,就连那个漂亮的买票的小女人,也在无所事事的打着瞌睡。
影戏被三棵树镇人无视的时间里,过得是相当的漫长,真的是难熬啊。
这样下去肯定是完蛋卷铺盖走人的节奏。
实在是没措施了,影院的老板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吆喝声也酿成了:
“影戏院免费放映三天,不用门票不用钱,列位大爷大娘叔叔阿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哦。”
在戏园子进进出出的人群,冷不伶仃的听到这声吆喝,愣了愣,不用钱有免费的影戏看?这年头还真是稀奇,真有这等好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等好事会轮到他们?该不会是骗局吧?
三棵树镇的人,天生爱贪小自制,却也是谨小慎微,各人也就好奇聚在门口伸着脑袋往里张望,但就是不愿把脚迈进门口一步。
好半天,就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二愣子,终于是被好奇心征服了,凑了上去:
“真不要钱?”
“不要。免费开放三天。”
“别等我进去了就要收钱啊,我可没有。”
“放心吧,不会讹你的。”
于是那人就对旁边一起来的人说:
“要不,我们就进去瞅瞅?瞅瞅这影子戏到底是个啥工具?”
于是三五小我私家就晃了进去。
只看见舞台上方那块巨大的白布上,正在播放的是《小兵张嘎》,放出来的影子简直和真的人一样,连说话走路眼神都那么传神,这就是影子戏啊,也就是所谓的影戏?
他们暗自惊叹,似乎......还蛮悦目的。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但比起那些个不会动的,缺少了董师傅的声音和行动,就是一具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木偶,究竟悦目多了。
况且,木偶戏反重复复唱的都是那么几个故事,听得多了也就没了新鲜感,而影子戏不仅有着传神的演绎,还注入了新鲜的故事新鲜的活力,这倒是挺能吸引人的。
结果最先进去的三五小我私家,看了之后往外一吹嘘。
“这也太悦目了,不信?不信你就进去瞧瞧啊,横竖不要钱。”
挤在门口的人,瞅着最先进去的人,没有缺胳膊断腿,完好无损的出来了,被他们成为三棵树镇第一批看过影子戏,而露出一脸的兴奋惊叹自得的神情给刺激到了,又有一拨年轻人跃跃欲试的挤了进去。
“横竖不要钱,这自制不捡白不捡。”
影戏院里种种声音重新轰鸣,说话声,喧华声,机械声,枪声,打架声,甚至走路的脚步声,都透过窗户飘洒到大街上,震撼着这个千年稳定的小镇。
小镇千年以来积累的缄默沉静与厚重,被这些肆无忌惮的声音,打破成了碎碎片片。
比力起来,这木偶戏的声音简直就是蚊虫的低咛。
在刚开始的前两天,老戏骨们照旧照常的去看木偶戏,可怎么感受到,原来挤得水泄不通,天天爆满的戏园子里,人越来越少,空间越来越多。
看着看着又走了一拨,看着看着又走了一拨,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全挤到劈面的影戏院里看热闹去了。
连带着看还在看木偶戏的人,也觉得心慌慌的,很不踏实。
最后,只剩下一群花白胡子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老太婆们,还坚定不移的继续听着戏。
纵然那千年稳定的旋律,千年稳定的故事,依旧是老一辈人心中的挚爱。
可慢慢的,他们也不淡定了。
到了影戏免费的第三天,最顽固的老家伙们似乎也坚持不住了,老实说,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这影子戏到底是什么工具,他们还真没见过。
再说,看过的人都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多几几何在他们已经老化的心脏里,激起了那么一点点的波涛。
“不正不要钱,就看看呗。”
最后,常在一起听戏的老顽固们,终于是忍不住了,全都跑进了影戏院。
结果,令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看了影子戏之后,就再也不想看木偶戏了。
这简直就是,对多年来的信仰彻底的叛逆,让他们觉得羞于启齿,感受很是的对不起董师傅,对不起过往热衷的木偶戏。
那群老家伙,董师傅的铁杆粉丝们,再也没脸见董师傅,可耻啊,可耻,临到老了一点儿节操都给弄丢了。
他们不仅欠美意思再踏进戏园子,纵然是要路戏园子,也想尽措施绕道而行,他们畏惧见到董师傅啊。
原来门庭若市的戏园子,慢慢的门可罗雀,人都跑光了,全跑去看影子戏了,三棵树镇的人们,彻彻底底的叛逆了千百年的木偶戏,叛逆了千百年来的信仰,也叛逆了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
戏园子收门票的老家伙,闲得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飞过来沾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的苍蝇,目光迷离而模糊,耳朵却听得仔细,劈面影戏院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啊——”
那声音,有多吓人也就有多勾人,他也想去看看好欠好。
......
几个月后,董师傅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忧愤而亡,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建设的戏团子,一夜之间全部解散,一代大师就此没落,消失在滔滔红尘中。
小雨荷终是没能成为董师傅的门生。
今后,影戏彻底的取代了古老的木偶戏,主导了这一方土地上人们的精神信仰,历史也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