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旦的房里,李恪艰辛抻着胳膊,努力摆出若无其事的心情。
严氏正在为他量体,所用的工具则是一条斑斓的纤细麻线,寸染墨点,尺扣绳结,形制用法与后世的软尺没有任何区别。
只见她环臂过来,麻线软软绕过一圈,挂住李恪的腰,轻声指使:“收腹。”
李恪赶忙吸气。
“二尺六寸……”她松开线尺,扭头把数字记在简上。
简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纪录,身高、臂展、肩宽、胸廓……如今又加上腰围,论起严谨,与李恪设计机械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恪偷眼去瞧,笑嘻嘻说:“媪,我去岁长得挺多啊,身长都有六尺一了。”
严氏嗔怪地飞过来一个白眼:“你亡故的翁身长七尺有六,你是他的骨血,何愁会生得矮小。”
“天天和旦呆在一起,总是挫败嘛。”
“你如何与旦去比……”严氏失笑道,“他是昂扬大汉的胚子,高过八尺也是常事,走到哪儿都市是佼佼不群。”
“八尺长……”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八尺足有一米八五,他上辈子都没长那么高,至于这辈子的身子骨,更是想也别想。
放下双臂,侧身展腿,趁着严氏为他丈量腿长的当口,李恪疑惑问道:“媪,乔迁而已,何须要如此郑重?”
“人这一生能有频频乔迁,自然要郑重以待。”严氏记下腿长,俯下身去量李恪的脚,“为娘还计划趁此时机祭告家祖,将小穗儿收入门墙,三牲之物,夏布深衣,一件也缺少不得。”
“咱家祖有那么考究嘛……”
严氏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头站起来:“恪,切不行晦及先人!”
看严氏如此郑重其事,李恪赶忙致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儿知错了!”
严氏叹了口气:“恪,我本计划到你傅籍那日才与你提及家中过往,但你长大了,为娘担忧你不日远行,独自在外,又因些过往遭人暗算……”
“媪,怙恃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啊……”严氏苦笑着摁住李恪的头,目光之中尽是慈祥,“你很精彩,偏僻之地锁不住你,为娘也不愿你庸碌在侧。不外些许过往而已,往事云烟,你心知便可,勿需担负我辈恩怨。只要你能出人头地,为娘便知足了。”
“媪……”李恪心思庞杂,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找到话头,“家中先人很有名吗?为何你看起来……愁思满怀?”
“你就未曾想过,你展叔将尊卑主从看得如此之重,却为何总唤你令郎,从不唤你主人?”
……
始天子二十八年,仲冬,十一月初二,岁在壬午,卯日卯时。
秦人出门看《日书》,也就是通书,那时的通书以建除十二神轮值排布,各有休咎。其中仲冬卯日意为“平”,宜娶妻、入人、起事,虽说不是最好的乔迁日子,却是最适合将小穗儿收入门墙的时间。
李恪一家早早起身,穿着深衣,神色肃穆。
深衣是秦朝常见的衣着,特点是衣裳相连,服衽殊异,穿着时当之无骨,被体深邃。
它或许是华夏历史上分量最重的一种衣式,传说有虞氏最早穿着深衣,后传诸天下,人人效仿,故中原之地以华服为荣,这才有了华夏的称谓。
不外现实肯定和传说有一定的收支。
深衣历史悠久,早不行考,最早为诸侯医生祭祀所用,厥后衣式日渐繁复,这才逐渐降为常服。
但大秦的黎民日常依旧以裋褐为主,只有衣食无缺的人家才会在重要的日子,譬如婚丧、祭祀等穿着深衣。
李恪家以前也肩负不起深衣,不外他去岁至今赚了不少钱,又在临治亭买了夏布,严氏这才可以为一家裁剪深衣来穿。
严氏对这次乔迁格外重视,各人不许行差踏错,一家四口洗漱易服,昨晚还停了飧食,饿了一宿。连癃展都拗不外她,今天同样收拾停当,换上一身与众差异的黑衣白衽,发髻长髯分绝不乱,规则跪坐在小车之上,自有一番风范特殊。
身旁的漏刻一滴一滴落着水珠,浮标徐徐下沉,直至最后一个刻度位置。夜水十一刻刻下十一,卯时,日出。
癃展对着严氏轻轻颔首,严氏深吸一口气,轻声付托:“恪,开门!”
李恪没有半分犹豫,立即拱手一揖,大步越过严氏,双臂一展,大门洞开。
“大兄,烦请油镫掌路,前途显明!”
癃展颔首应是,从手边提起油镫,置于车前,他将木棍一撑,不疾不徐当先跨入院门,笔直朝着后宅而去。
“禽畜兴旺,人给家足!”
严氏一声高唱,手捧饭甑(zèng)抬腿举步,小穗儿提着鸡笼跟在后头,汇合李恪,紧随严氏而行。
一家四口步步停停,肃然走过前宅正路,又穿过中门,进入后宅。
瓦舍重檐,空敞中院,庭中仅有傲梅两株,一在李恪房前,一在严氏窗外,正中另有石井一口,只是碍眼的桔槔被挪到了前宅井边,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井口,装饰的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
屋子的地暖烧得火热,众人随着严氏的脚步直驱正堂,一入屋内,冷气顿消,脚踩着柔软的席砖,走到哪处都是入春的暖意。
严氏这才松了口气,放下饭甑,又叫小穗儿将鸡笼收去前宅。
李恪舒坦地摔了摔胳膊,轻声问:“媪,接下来我们便祭祖么?”
“三牲祭酒,你展叔一早便准备停当了,待到小穗儿回来,我们便去祖祠。”
李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唯。
严氏昨日吊了他一天的胃口,就是不愿告诉他家祖姓名,以至于他苦思冥想尤不行得。
令郎这个称谓确实怪。
其最早用于诸侯之子,厥后延伸到封君高爵的子弟后裔,在秦时,偶尔也被黎民用来尊称,譬如小穗儿对旦的称谓,虽不得体,人们却也见责不怪。
但癃展是士人,不是身份上的士人,而是学识。
他身世墨家,所学所持都是正经的士林风范,寻常黎民可以滥用“令郎”这个称谓,他却不会。
所以他为什么坚持喊自己令郎呢?
若是遵从主从之谊,怎么看都是“主人”更恰和才对……
莫非我是王室血脉?又或者那位从来只活在严氏口中的亡故的翁,当年还做过封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