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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钜子

第一零八章 朽木之雕

大秦钜子 暗夜拾荒 2638 2019-04-17 17:00:00

  大秦的百工职级常见有四,曰徒、曰工、曰匠、曰师。

  它们有跨行业的分野尺度,拜师从艺可称徒,精于手艺可称工,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手艺进行艺术性创作,此人便可称为匠。

  想要成为师是最难的。身为工人阶级中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匠者必须掌握世所公认的行业秘法,亦或是缔造性地引领整个行业的生产厘革,而且要名扬天下,如此才可被尊称为师。

  不讳言地说,百工之师可比百家诸子,且大多是身而兼之,既是师,又是子。这些人放眼天下都是难得的人才,有周一朝,走到那边都是诸侯的座上来宾。

  在秦朝,这样的状况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名师难寻,人们印象里武艺精湛的工人大多是匠,百工精匠们凭着自己的手艺享誉乡里,肩负起民生高度,代表了社会物华。

  由养三人即是货真价实的木匠,泰身上还兼着漆匠,他们本该是十足的社会精英,人前抬头,人后挺胸,就如癃展,虽是隶臣之身,可就算站在里典服面前,也不会显出丝毫弱势。

  然而在今夜,在辛府西院,后宅西屋,李恪的暂居之所里,三位大匠却像诸事不通的学徒一般,埋首伏案,唯唯诺诺,任凭李恪教训喝骂,始终不敢反驳一声。

  李恪的心里很郁闷,为了拽起那个铜釜,他伤了双肩,以至于双臂无力,手指发抖,伤成怎样现在还欠好说,要害是他暂时无法绘图写字。

  可是龙门吊的结构图今夜必须要出,尤其是铜线的编织方案和轮组的细节结构图,因为牵扯到外包加工,片刻都迁延不得。

  不得已,李恪只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由养三人身上。

  大匠三员,顺从敬服,他们有良好的艺术基础,描线绘图不在话下。设计水池结构的时候还帮着画过几张看法图,虽说不能叫李恪完全满意,但至少算是看得过眼。

  结构图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画。

  图中事物要有空间感,要有精细度。因为需要拿来指导加工,比例尺寸务必考究严谨,等比放大应该与最终的实物一般无二,如此才算是一副佳作。

  只是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下艺术加工的激动而已,李恪本以为此事易也……

  但是!他忽略了习惯的强大。

  一不小心,由养的龙门吊直插云霄,立柱之间另有彩云缭绕……

  一不小心,儒的绳编翻起花式,譬如大树枝桠横生……

  又是一不小心,泰的轮组骤然拉长,轮和轮之间以一种玄妙的间隙不均匀漫衍在中轴上,其间鸟雀罗列,齐声欢唱,只等着滑轮打滑,俱成肉泥,它们也好排着队,飞往辉煌辉煌光耀的下辈子……

  李恪觉得自己快被昔人的想象力给折磨疯了,由养甚至在某一个版本的龙门吊结构图上画了一只忙着孵蛋的玄鸟!

  这简直了!

  教,教不会,训,训不听,墨者们的浪漫如山呼海啸,嘴上要自己严谨刻板,图上却总能看见稀奇离奇的创意,李恪彻底失了心智,双臂低垂,目光呆滞,嘴巴里反重复复,就是那句:“画得真不错,烧了吧……”

  如此情形一直连续到人定。

  泰战战兢兢地递上他的第六版轮组图板,李恪拿下巴努努身前,示意他把图板放平。

  矩形的框架,粗大的中轴,其上是六枚双面锥形的简练滑轮,绳槽深邃,轮与轮之间缔造性地加入环形垫圈作为阻遏,既有美感,又不失实用。

  李恪今晚上头一次感应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真正的佳作!

  长、宽、高,轮距、轮辐、卡口设计与悬挂预留,图上的每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其中比例也设计得恰到利益。

  泰将滑轮的套轴式设计活用在整个轮组的方方面面,全结构共由数十个结构简朴的独立零件和多种插栓榫卯构结成型,大大淘汰了铸工打造零件的工艺难度,更便于抢工加急。

  总算是教出来了……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言辞不惜溢美:“画的真不错,烧了吧。”

  泰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捡起图板,苦笑应答:“唯。”

  李恪看他捧着图板,低头丧气走向炕尾,一抬手就计划把如此好图丢进炕洞,真吓得肝胆俱裂:“手下留图!泰君,你计划做什么!”

  “自然是遵先生令,烧图,重制……”

  ……

  鸡鸣终末,平旦初始,磕磕绊绊的水池组终于结束了龙门吊的设计事情,轮组的整体与零件构图在几上摞成一叠,铜线的长度和木料的需求也被统计出来,书录简上。

  李恪目送着三位精疲力尽的墨者拱手告退,出屋,闭门,随即吹熄镫火,倒头就睡。

  他很累,然而双肩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哪怕疲乏,却不能睡得香甜,半梦半醒便如身在梦魇。

  可他偏又睁不开眼……满身上下皆不受控,破碎梦境一刻不歇。待到他从这场睡眠当中解脱出来,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

  十月二十一,朗日,出晴。

  李恪没有急着起身,先是轻轻扭动胳膊,确认伤患。

  体感介乎于撕裂和顿挫之间,区域疼痛,链状漫衍,没有明显的着重点,而且手臂基本行动无恙,只是依旧无力。

  如此看来,受伤的不是软组织就是肌肉,骨头万幸没事。只是这么严重的拉挫伤,想要恢复基本的手臂功效,预计少不得三五七天。

  还好把由养三人教出来了,后面就算再有设计绘图的需要,他也能有人代庖,不至于影响工期。

  李恪暗自庆幸,慢悠悠挪身下炕,突然听到了屋外喧哗之声。

  种种各样的声音透过大开的窗洞飘进来,其中有号子声,有喝骂声,能分辨的不能分辨的,相互交缠混淆成嗡嗡的杂音,就像是好几十人正忙于团体劳作。

  莫非……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皱着眉拖开房门,打眼一瞧,果真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院里约莫有三十多人一同劳作。

  由远及近,院落墙角升起四堆篝火,火上瓦釜升腾青烟,各配有一人生火,一人搅勺。

  李恪见到泰站在瓦釜旁指导事情,心知这是卖力熬制鱼胶的人力。

  池边是由养统管的十几壮汉,他们手握利锄,掘土开地。由养正持着皮鞭,围着池畔四下游走,只要发现偷奸耍滑之徒,轻则喝骂,重则鞭打。

  而在池水北面,正堂之前,则是十余个忙着装卸木料,凿刻榫卯的人,儒定神盘腿坐在人群正中,手握着长木凿刀,不紧不慢地做着示范解说。

  好大的排场啊……

  李恪四下环视,在西厢廊下看到旦的身影,便走已往轻声问话:“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日食时,我看到十四五辆满载大车,五十来个精壮奴隶排队进府,只在大院站了不到一刻就被分过来泰半。院中三位墨者从那时起就开始计划活计,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

  “真辛劳啊……”李恪随口赞叹一句,扭头对着旦挤眉弄眼,“旦君昨日宿在西厢,却不知伤势如何?”

  “胸口叫你撞成瘀伤,看似吓人,实则无碍。”旦撇了撇嘴不屑道,“若不是你不愿叫你媪知晓伤情,我昨日便回去了,何需要寄人篱下?”

  李恪翻了翻白眼:“你怎知我不愿让媪知道伤情?”

  “你至今还抬不起臂,留在此处也无事可做,若真不惧你媪知道,为何不归?”旦嗤笑一声,摇摇头,轻声低叹,“莫怪我多嘴,昨日又非生死生死,何须逞强?”

  “你道是我想逞强?未见到三位墨者如今称我为先生了吗?”李恪看着院中景象,低声说道,“我以一己之力相助墨家,若是不能叫他们恳切敬服,为我驱使。待到日后水车建成,谁还能记得我的劳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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