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山血影

　　深夜，孙夫人举着烛台，领梅长雪进祠堂。

　　“之前，如意就供奉在祠堂里。老爷说了，那是祖传的宝物，是孙家的运，决不能转卖或毁伤。”

　　里里外外，并无强行突入的痕迹。

　　梅长雪正觉得不行思议时，丫鬟又急遽跑来。

　　“夫人---老爷醒了---”

　　---

　　梅长雪、吴全胜以及贵寓的夫人姨娘、孙老爷的三个儿子和女儿，全部来到孙老爷跟前。

　　孙老爷握着发妻的手，道：

　　“夫人，我死后，请将我葬在华南坡新建的石墓里---我对不住你，这些年，辛苦你了---”

　　说完，吐掉最后一口生气，油尽灯枯了。

　　孙夫人趴在床边，痛哭不已。

　　----

　　出了孙府，梅长雪和吴全胜同坐一顶轿子。

　　“这孙老爷可真大方啊。”吴全胜说，“祖上的宝物，价值千金的如意诶---要是我，肯定要交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宝物找回来---可他提都不提，反倒只是心疼发妻，伉俪和气，实在难得啊---”

　　梅长雪撩开帘子往外看，道：

　　“这孙老爷，什么时候开始建墓的？”

　　“或许是一年前吧。”吴全胜说，“这孙家死人，向来都是往北郊那块送，他们家祖坟就在那儿。似乎是有个风水先生，说孙老爷不能葬在那块地，会影响孙家的运。孙老爷这才大兴土木，在华南坡造了墓。听说那墓规模不小，还挺宽敞---”

　　“停---”

　　“二小姐，你这是---”

　　见梅长雪下车，吴全秃赶忙随着下去。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梅长雪拍了拍身上刚落的雪，道：

　　“就送到这里吧。马车太颠簸，我有些不舒服，恰好走回去，透透气。明日一早，孙府再会---”孙老爷虽然死了，案子还没破呢！

　　“这夜黑风高的，二小姐一小我私家---”吴全胜有些担忧，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许多余！

　　“我是将军府二小姐，谁敢动我。”

　　说完，她大步往前走，渐行渐远，隐入夜色中。

　　吴全胜却站在原地悄悄琢磨，心想只怕真正厉害的不是将军府二小姐这个身份，直觉告诉她，这位将军府的二小姐来头不简朴呐！

　　---

　　华南坡位于南郊，说是山坡，不外是个小土丘。夏天长草，冬天成荒坡，被孙家这么一挖，风一吹便黄沙漫天飞。墓门位于东北角，约莫千钧重，得四五个壮汉协力才气撬开。

　　但她不外轻轻一摆手，那墓门便自己飞到旁边乖乖地靠着斜坡。吴全胜若是瞧见了，准惊掉大牙不行。

　　墓内果真宽敞，里里外外共三间，呈南北走势。她来到最大的那间，四周并无装饰、部署，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具棺材。棺材外涂绿漆，雕四月荼蘼花，隐隐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棺材质地，给人一种沧桑、孤寂之感。她推开棺材盖，发现棺材内壁涂了红漆。内壁上有处凸起，她伸手摁了下，旁边有个暗格哐当一声打开。

　　那失窃的血色玉如意，竟从暗格里掉了出来。

　　她伸手拿起玉如意，一股强烈的意志席卷而来：

　　袅袅一缕云烟，玄衣女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天若有意衣荼蘼，巫山天女知天命---】

　　随后那玄衣女子转身，狠狠挖了梅长雪一眼。这一眼，似乎直接挖进梅长雪心里。

　　“啊---”

　　梅长雪痛呼而松手，那如意没了支撑砰地砸落在底板上。此时梅长雪已然明了，这如意并特殊物，乃是巫山天女的神器，落入凡间，被孙家所得。

　　思忖片刻后，她将如意藏回暗格，盖上棺材盖，抹去地上的足迹，转身快步撤离石墓。

　　---

　　【血——肉——青女——在那儿呢——看见她了——】

　　黑气涌动，化作一只只狰狞血眸鬣狗，尾随了青燕子一路。

　　迷雾中，青燕子拄着树枝往前走。脚上的血肉还未长全，行走有些艰难。

　　铃铛声响，陆陆续续有血眸犬围过来。迷雾深处，隐藏在暗处的妖道徐徐露出真面目。他站在高地上，俯视狼狈不堪的她，露出满足、自得的神情，狰狞地笑开。

　　正如青燕子所说，他喜欢看戏，尤其喜欢惨烈血腥的戏！

　　“你总是这么自负。末路天衣、血光咒，受了这两样，你还能与我抗衡吗？青女啊青女，知不知道摆在你面前是是条绝路啊——”

　　青燕子冷冷笑道:

　　“拜你所赐，该知道的不应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清楚得很，你笑的时候，即是你最失意的时候。很心疼吧，好不容易找来的狗腿子，就这样倒下了。不外更心疼还在后头，我还要用你的狗，亲自送你下地狱---”

　　“哼！狂言不惭----”

　　老道微恼，身形一闪，突然来到她跟前，掐住她脖子随手一扔，便将她扔出去十丈远。血眸犬露出獠牙，等着老道一声令下，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血色在老道眼中化开，勾起那久远的憎恨与叛逆。

　　“我给你们的，你们不要。我不愿给的，你们偏要抢。几多次，我美意放过你们，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想通，追随我，永生不老，主宰人间---可你们偏要辜负我的美意！”

　　这番说辞，青燕子听了只觉得恶心想吐。她不知道妖道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们之间基础不存在追随和叛逆，从一开始就是压迫和复仇的关系！

　　“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愿追随你？”她擦掉嘴角血迹，站起来，一脸不屑地看着老道，“因为你的眼里，也就装得下这虚伪的人间。”

　　说着，她迅速绕过他，抓起一只血眸犬，便往嘴里送。

　　老道看呆了，素来只有鬣狗吞血肉，怎会有青女吞鬣狗一说？

　　“你——你疯了！”

　　青燕子听见了，只在心中冷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便疯了。

　　可即即是疯了，她也不能忘记妖道对她犯下的罪！她曾发过誓，要不惜一切价钱，把失去的血肉，一点一滴，讨回来。贪食命女血肉的，多是恶鬼，一些有人的相貌，一些化作血眸犬，四处蹂躏糟踏生灵。

　　记得那把刺进她心口的剑，记得那贪婪凶残的眼神。

　　【命女不死，我吃口肉又如何？待我有了不死之躯，我会好好护佑你们，绝对不会让被你们被他人蚕食---你们是我的——】

　　这种恬不知耻的话，妖道说过无数次。

　　【若是我把这永生的秘密，告诉天下人，又会如何？我要让这天下，充满永不褪色的富贵。哈哈哈——永生的天下，我的天下——我主宰的人间——哈哈哈——】

　　---

　　甩掉最后一点残渣，青燕子冲老道展露笑意。

　　“吃光了你的狗。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怎---怎么会---”

　　老道看到一缕血光，疏散成无数张血盆大口，立马使出满身解数反抗。他的蛊虫、血光咒、傀儡娃、幻铃、长剑，一一抛出去，却已不能逆转战败的命运。

　　他无法相信，一个满身晦气的青女，竟能打败他。

　　“啊---”

　　惨叫声，陪同着赴汤蹈火的声音，响彻荒山。

　　只有天知道，为了这一击，青燕子渡过了几多个不眠之夜。曾经无数次，妖道狠狠地将她踩进泥里，如果不是这副身躯不死，她哪有时机复仇啊。

　　青燕子捡起老道的头，挖出那双因为太过惊恐而瞪圆了的老眼，扔进密林深处。

　　“他活得够久了，赏你们了---”

　　黑气化身血眸犬，分食老道头颅。

　　而天边，曙光闪烁，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她支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站起来，看着向阳冉冉升起，血光飘向天际，化作辉煌光耀的朝霞，恰似控诉她的罪过。纵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照旧会茫然无措，黯黯神伤：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错？这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不会醒的噩梦，且不由她控制。

　　青盏带着一身伤赶来，体贴道:

　　“你受伤了。”

　　闻言，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就似乎盯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仔细审察了一会儿，道：

　　“我很好。这点小伤，不碍事。”

　　这叫小伤？血肉迷糊也算小伤?青盏难以苟同。

　　———

　　三日后，孙府出殡。

　　吴全胜看到孙家人合上孙老爷的棺材盖，心中内疚不已。若非自己无能，找不到真凶，孙老爷也不会带着遗憾离世。他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悄悄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如意，送还孙家。

　　“二小姐怎么---”也来了。

　　孙夫人有些惊奇，家里似乎没有邀请梅长雪。

　　“我来给孙老爷上香——”

　　梅长雪也要了香，作揖祭拜，尔后将视线转向棺材盖。

　　吴全胜发现差池，大叫:

　　“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

　　轰地一声，梅长雪拉开棺材盖，将里边的人直接拽了出来。

　　在场众人马上惊呆了，已经死了的孙老爷睁着眼睛，手里抱着失窃的玉如意，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他们太惊讶了，以至于都没有去想，梅长雪一个弱女子，怎么凭借一只手拽出比她个头还大的孙老爷的！

　　孙夫人大喜，含泪唤道:

　　“老爷——”

　　吴全胜也难以置信，这已经死了的人，怎么突然间活了？

　　“吴大人，还请下令，闲杂人等一律到墓外候着。”

　　梅长雪一脸淡定地说完，见孙夫人要走，便增补了句:

　　“孙夫人请留步。”

　　———

　　墓室内，孙夫人泪如雨下，吴全胜一头雾水，孙老爷握着如意，低眉不语，明显作贼心虚。

　　“所谓如意失窃，不外是孙老爷故意设的一个局。”梅长雪负手，冷眼扫过孙老爷，道，“孙老爷事先把血如意藏进棺材内壁的暗格里，畏惧被发现，还特意买了把新锁，制止其他人收支祠堂，发现这个秘密。尔后他再假死，幸亏棺材里和血如意团聚。”

　　——

　　“老爷，这是真的吗?”

　　孙夫人哭了，不愿相信。

　　孙老爷依旧不语，梅长雪冷哼一声，道：

　　“孙老爷既然不愿开口，不如就由我代庖吧。这血如意，能让死人肉体不腐，长存千年之久。要是有机缘，说禁绝还能死而复生---”

　　---

　　一番话，仿若惊雷砸向孙老爷，孙老爷再也无法故作淡定，道：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那日之事，只有我和老二在场——”

　　至此，孙老爷才发现这位二小姐确实离奇。

　　“很不巧，我也喜欢这些稀奇离奇的玩意儿。大乌国血如意的传说，我也知道一二。”梅长雪抚摸棺材上的纹路，继续道，“据传，三百年前，大乌国被姜氏所灭，令郎荼良不甘沦为阶下囚，仰药自尽。文国天子为其建墓，那至宝血如意，便成了令郎荼良的陪葬品---这其实，是一座古墓，孙老爷刻意找人翻新，所以看起来像是新建的。孙老爷，这剩下的，还要我帮你说吗？”

　　孙老爷握紧血如意，道：

　　“不必了---”

　　---

　　多年前，孙家兄弟不外是两个四处奔忙的盗墓贼。老二已有家室，老大仍旧孤身一人。他们无意中发现一座古墓，里边藏有许多价值千金的宫廷珠宝。古墓里有具棺材，他们认定，里边肯定有更值钱的工具。打开棺材的那一刻，两人惊骇地发现：

　　尸首依旧完好，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老大拿起棺材里的画卷，想查探死人的身份时，老二取走了死人手里的血如意。棺材里的死人突然睁开眼，从里边爬了出来，抓住老二，张口就咬。老大吓傻了，扔掉画卷，拔腿就跑。等他再折返回来时，只看到老二枯死地上，手里揣着血如意，画卷不知去向。他扛着老二离开古墓，娶了老二的娘子，取代老二照顾他们，并把血如意放在老二的墓里，希望他能安息。没想到有一天，老二突然活了过来，从墓地里爬出来，将他吓了个半死，后被他带人砍成无数截，扔火里烧成灰后，才安葬。为了以防万一，他将血如意从棺材里取出，放在老二的牌位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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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垂暮之年，死亡的恐惧差点将他逼疯。

　　他四处搜寻血如意的来历，终于寻到一丝蛛丝马迹，证明血如意能让死尸不腐，待机缘而活。他开始琢磨，要如何才气将血如意带进棺材。他不信任任何人，生怕他们会生贪念，不拿血如意陪葬。于是，他只好靠自己，设了一个局，预先把血如意藏进棺材里，自己再假死住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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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是这样---”

　　孙夫人喃喃，泪如雨下。她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阿芳，是我对不住你，没能照顾好二弟。这么多年，我尽全力弥补。这一次，我想为我自己，谋一条生路，请你谅解我---”

　　说着，孙老爷突然扑到棺材边上，摁下地板上的运动木块。

　　墓室里马上剧烈摇晃，似乎马上就要塌了。吴全胜一看这阵势，拔腿冲在最前边。梅长雪扶起孙夫人往外跑，孙夫人忙乱之中转头看了一眼，看见孙老爷掉臂性命也要爬进棺材里，心也随着塌了。

　　她竟丝毫未曾察觉，身为凡人，竟然奢求永生，老爷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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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龙石落下，古墓已被封死。

　　孙家人在墓门口哭得撕心裂肺，吴全胜想起孙老爷说的死人复生吃人的场景，马上满身寒毛倒竖。

　　回去的路上，吴全胜对梅长雪更是佩服。

　　“二小姐真是博学多才啊，血如意这种稀罕玩意儿，也能如数家珍---不外，那血如意，真的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不能---”

　　“诶？那孙老爷明明说---”

　　“不外是开棺时，吸入了致幻的毒气。为防止盗墓贼盗墓，一般棺材里都市有致命机关或毒药。我估摸着，那孙老爷定是发生了幻觉，为了抢夺血如意，杀了老二，但潜意识里又不愿认可，才自欺欺人，说什么死尸复生吃人---”

　　“原来如此，差点被他给蒙了---”吴全胜义愤填膺地握拳，“那刚刚，二小姐为何不戳破他？”

　　“孙夫人在场，我怕她受刺激---”

　　真真假假，有的时候，真相未必重要。

　　梅长雪心想，吴全胜一个凡人，知道的越少越好。经血如意复生的人，不行再称为人！

　　“不外，真看不出来，二小姐天生神力啊——”

　　那么大块棺材盖，四个男仆人协力才抬上去，她单手就拉开了，另有孙老爷！

　　“倘若没点本事，怎么做大元帅的义女啊？”

　　“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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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月楼密室，如玉的男子躺在石床上，神态宁静。一阵青烟飘来，他的眼睑微微哆嗦，慢慢地撑开，星辰般的眼眸映着这陌生的一切，以及眼前支着头冲自己憨笑的陌生女人。

　　“令郎荼良，幸会幸会，我叫青燕子---”说着，她展开一幅画卷，道，“早起梳妆慢，蹁跹会情郎。但觉日头短，依依泪两行。长夜歌不停，便把清酒烫。好个风华月，一醉又何妨。这一对一答，一唱一和，倒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呐---”

　　男子眸色清澈，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不外是前世不行挽回的泡影。

　　“诶，我看你一脸茫然，就跟一只迷路的小猫似地，不如以后就随着我吧---”

　　眼神清澈，似乎所有仇怨执念，从未入她的眼。而事实是，她偷偷藏着，藏在谁都找不着的地方。令郎荼良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并不像外貌看起来那般豁达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