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剑提起悔指旧事，亦勾起东门傲的回忆，此乃是又一天下奇人。
东门傲叹道：“究竟栾氏乃晋国六卿，族中不乏奇智诡谲之人，然而临阵御敌，却只以箭术闻名。我东门氏世代居于曲沃，曲沃乃晋国大城，又是栾氏封地，故当年家兄亲登栾府讨教，想先一探虚实。栾公常年于新绛觐见晋侯，嫡子栾黡亦在晋廷供职，便留一庶子于曲沃守城。家兄只想试探武学，便想于栾府直接讨教栾氏武学，无非几招切磋，胜败亦不至于伤及性命，便也未做其他准备。当年我陪同家兄而去，观那庶子之面，双颊细长，广目阔口，隆鼻玉柱，面相极是规则。不外他面皮白皙，只有二十五六岁年纪，谈吐虽然有各人气派，却无法从声气中听出他的内功家数。我与家兄皆想他一介庶子未必能得栾氏什么正宗武学。”
“恩！”靳天羽朗目流转，羽扇微震，“不才在晋廷供职多年，却亦不知栾氏另有如此高人！”
孤竹君道：“然而栾武子何等权谋，智灭三郤，乃是百计无失之人，能把整个曲沃交于这个庶子，自然非寻常池物。”
东门傲道：“苦在我等其时便未想通此等关窍。也是急于获得栾氏的悔指，昏了心智，其时家兄只念着从那庶子口中套话出来，更让人称奇的是家兄与他言语了一个时辰，那庶子对家兄所问之事竟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门傲略一停顿，自己徐徐斟满酒爵，仰头痛饮而尽。李小和听得兴起，赶忙问道：“如何？东门老先生，那人既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不是好？”
东门傲一掌拍在桌上，恨道：“你这孩子，不知江湖险恶。”
“哦？莫非栾府已有埋伏？”郑子克奇道。
东门傲道：“其时这小子言语如此笃实，让家兄也起了疑心。亦如子克兄所言，便以为此人恐怕在栾府内外早已部署人手，只是借与我等谈话拖延时间，便于埋伏部署。于是家兄向我使个眼色，我自然会意。托词回门派，尔后将门下十几个妙手悉数带来，接应家兄。”
“恩，原来是这小我私家！”靳天羽羽扇轻挥，朗目直逼天外，似乎自言自语道：“若是这小我私家，东门先生兄弟此次一定吃了大亏。”
“空话，他自己早说兄长死了，虽然是大亏了！”烛青终于在众人之中插了一句嘴。
靳天羽并未理会烛青的无礼，华服尽展，羽扇轻沉，抿了一口酒。
孤竹君亦叹道：“想必非一条性命之易！”
东门傲道：“孤竹君所言极是。靳先生猜到此人，想他行事手段，老朽真觉往事不堪重提！”言语之间似有老泪零落，又恰似垂暮英雄忆起当年无奈旧恨，切齿之痛，竟无从得伸。
李小和只听得好奇心大胜，见他突然心情如此，竟也感同身受，心下也好一阵酸楚，不自觉站了起来，握着酒爵的右手微微发抖的问道：“究竟如何，究竟如何？”
“那日我等赶回栾府，已经是一炷香之后。我们怕被人发现，从后墙跳上屋脊，蹲伏在栾府大殿之上。我打发随来的人手去四下里仔细搜寻了一番，一个兄弟斐仲山回报我偌大个栾府，除了内堂几童贞眷在嬉戏纳凉，并无一兵片甲。更不要说埋伏了！”
东门傲又道“我们几个在屋檐外墙上站住要害阵势，此时反而是我们将栾府困绕埋伏了起来，我心下暗喜，若家兄问不出悔指的指诀，便可以一举擒了这小子，亦可以用来交流指诀。岂料脚下大殿内那栾氏庶子却向家兄道‘悔指八式，应和着伏羲八卦，每一挂的第六爻对应一招悔指。刚刚为君演示的七招划分对应着坤、震、离、坎、兑、巽、艮。’但闻家兄接道‘栾令郎，你刚刚演示的这七招悔指，招式往来既不比烛然桑中剑法狠毒，也无北天神枭的抚月掌变化灵活繁复。恕我冒犯，这指法无非就是随意的指点几下，似与江湖三四流武功相比还不如！’”
这时后座取得孤竹令的一干众人尽皆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一想或许旋即便可从这老者口中探知悔指的一二，无不是双眼如铜铃一般。有的甚至很力的向喉咙中吞着口水，然而又怕因为这咕咚一声错过了东门傲的重要信息，赶忙又向着这边探头过来。
郑子克又道：“莫非这栾令郎识破了你们兄弟二人的部署，外貌上憨厚笃实，实际却并不是悔指的招式？”
李小和接道：“没错，此人抑或只是随便用些招式打发打发人，不愿将祖传功夫示人，令兄东门前辈觉得无趣也就走了。”
柳涵听凝眉反驳道：“栾氏偌大一族，会随便用些三脚猫功夫冒充自家绝学？也不怕丢了江湖脸面！”
一时间李小和自觉语失，胸口似被塞住一口气。
东门傲道：“其时我想不仅仅是我兄弟二人，即是冰宫之中这大多数兄弟，若是在场，也一定会如柳仙子这般所想，他应该不会置栾氏的威名于掉臂，随便用些三脚猫功夫应付。家兄其时所言也暗含怀疑那栾令郎之意。然而我早已疑心顿起，他栾贵寓下除了内府女眷，并无其他甲士，家兄头脑也是绝顶智慧的，若是被他识破这七招并非悔指，索性掳了栾贵寓下一干人等，那栾令郎不是弄巧成拙，不仅自己被擒还连累全家受辱。想到此处我想这栾令郎定然是另有计划。方要设法通知家兄，却不意那栾令郎言道‘你再看我这最后一招龙悔尤笑如何？’”
“龙悔尤笑？”
“龙悔尤笑？”
郑子克与凤苍雷同时开口。
“你见过龙悔尤笑这一招？”郑子克抢道。
东门傲此时依然平静许多，言语顿挫，说道“不错，那一招简直是龙悔尤笑，我在殿上，透过屋瓦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招那栾令郎身手倒是迅捷，两脚平分，双膝微弯，右臂垂下。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如剑的右手双指，轻轻朝自己两脚之间，身前一尺处的地上一点旋即收回。平淡无奇，更不要说伤人了。此时八招尽数演过，皆是毫无威力的功夫，家兄心知这小子是有意戏耍自己，故意嘲道‘这就是栾氏的龙悔尤笑？人皆曰见龙必悔。若非天上真神，无人能接住这一招龙悔尤笑，所以见此招必死，而死前能一睹如此绝世一招，势必心满意足而笑。岂料今日一见，却可以将此天下之大惑浮于明白。’”
当庭众人，再无插言之音。孤竹君凝目，靳天羽侧耳，柳涵听隐隐压住琴弦。但闻东门傲道：“那栾氏令郎依然言语稳重，并无少许失了方寸。谈吐淡定的对家兄道‘刚刚君言北天神枭的抚月掌，烛然的桑中剑法都厉害无匹，他们可是也曾如我这般为你演示了一遍？’家兄道‘并无此事’。栾令郎道‘然君怎知抚月掌、桑中剑法不是浪得虚名呢？’家兄接道‘何须演示，当年曾与他二人亲自过招，旧伤犹在，怎能不历历在目？’栾令郎道‘既然如此，君未与我过招，未见悔指真龙，又怎么能笑，怎能知我悔指是浪得虚名！’”
孤竹君道：“此人一语双关，这一‘笑’字既指令兄讥笑栾氏悔指，又指令兄见龙必笑，恐怕难免动手了！”
“孤竹君明见。当日言语至此，家兄心中明了，这栾令郎刚刚定然是用些其他功夫戏弄自己，转瞬之间双方便要翻脸，家兄立时退了两步，下盘站定，朝周遭扫视了一圈，我心知他是怕中了周围的埋伏，若是单打独斗怎会怕这样一个年轻竖子。现在我也已盘算清楚，只要家兄动手，我便跃下正殿助他擒拿此人，其余妙手掳了栾氏眷属。”
“祸不及妻女，掳人家眷属非大丈夫所为！”李小和虽然敬重东门傲，却也不敢苟同此行。
郑子克和烛青闻言俱皆瞪了李小和一眼，似乎怪他打断了东门傲的言语。
东门傲道：“小兄弟你这话不错，不外那时候被名利蒙了眼睛，却也不管这些了，被人识破时若不能一鼓作气，以后便也没了时机。”
东门傲接言道：“那栾令郎见家兄摆出临敌之态，却也不紧张。淡淡道‘东门氏常年居于曲沃，近年来蒙孤竹垂恩，日渐光大。你我本是河井无犯的近邻，他日若我栾氏有借力之时，也一定着落于尔东门世家。却不意今日我栾氏尚未举事，而东门氏竟然妄图我栾氏的悔指绝学。’‘果真是在消遣老夫！’家兄偌大年纪，闻听对方早已识破自己的盘算，却又不停搪塞，心中自然怒不行遏。那栾令郎依旧淡然道‘这却是冤枉了。区区在下这几个时辰为君所演招式并无一处虚假，反倒是君不守信诺，心生歹意，教令弟着人伏于殿上。’家兄故作惊讶问道‘此言何意？’栾令郎其时竟然对周遭了如指掌，言道‘西北角左檐一人，轻功甚高，踏瓦无声；正脊西侧鸱吻下伏一内力精纯妙手，气息深缓；东南、东北檐角蹲兽处各有二人；北宫墙端伏一人；正东夹弄中一人；南侧门角掩映，一人；内府侧有一人，步履甚微，似准备对女眷下手；吾头顶百会穴正对处一人，从内息运转来看，当是令弟。’”
言及此处，在场众人除了孤竹君、靳天羽早已猜出此异人之外，他人无不呆若木鸡，张口立听。
东门傲接言道：“家兄此时早已明了眼前这位必是栾氏妙手，心知对方已然识破自己的计划，反而担忧我等被擒。竟然也掉臂一切喝令道‘傲弟，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我等闻言尽皆踏破大殿天瓦，除了内府一人外，这八小我私家从天而降，心想无论你武功多高，也难应付我们九个妙手围攻。那栾令郎竟然也不急于脱手，依旧从容言道‘全贵寓下，虽无只兵片甲，然护整府周全，我一人足矣！’言罢仍旧是刚刚那一招龙悔尤笑，双指如剑，迅捷的点向自己脚下身前一尺处。”
李小和惊叹道：“八九个如老先生这般的妙手围攻之下，这栾令郎也能取胜？”言语之中大有怀疑。
东门傲无奈的摇了摇头，言道：“临死方知江湖人所言决计无虚。依旧是那一招笃实无华的指法，在我等掌风刀剑临于他头顶时，顿觉他周身源源不停狂浪般的内力凝于指尖激射于地上。而指力在如此近的距离被地面阻回，立时化身为道道真龙围绕着他蹿升天际，身侧四人立时被那反弹而至的指力天龙穿胸而过，就地气绝。由于指力刚猛犷悍，天龙飞升之时所含内力兀自相互激撞，周身四野尽如苍龙般狂啸，亦或是一个绝世妙手独步天下的狂笑。那种声威无限煊赫，震耳欲聋，今生从未听闻，想必整个曲沃城都能听到。然而在我看来，只那一瞬便失了一切斗志，只是双眼紧闭，在想何时会被这无数天龙穿胸而死。”
“龙悔尤笑，果真有如此犷悍的威力？”早已听傻了的凤苍雷呆呆的问道。
东门傲冷冷道：“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栾府大殿东北角被他的指力震塌了泰半，屋瓦檐尘兀自不停飞落，时不时还夹杂着砖石碰撞的声音。所有九小我私家七个已经就地毙命。家兄挡在我的身前，才得以保我一命。眼见他胸前一个大大的血洞，口中不停流着鲜血，喘息道‘早该想到，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有诈，想我??????东门焕，纵横江湖三十年，却不意??????却不意是如此结局。’那栾令郎依旧十分淡然道‘你早该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知道了这么多栾氏的武学，怎么可能让你在世走了。’我心知家兄如此伤重，一定是不能活了。”
东门傲不禁幽幽叹道：“为何栾贵寓下未有只兵片甲，只因为这小我私家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其时那栾令郎听闻我这般言语，竟然第一次笑了出来‘非也。稍后君回到贵寓便知分晓。’我本以为必死，不想他竟无杀我之意，大感意外。而他却漫步向后堂步去，喃喃道‘若无一个活口，江湖怎有人知龙悔尤笑！哈哈哈哈????’那份狂笑与刚刚的天龙之笑声威极似！”
靳天羽闻言悄悄颔首，扇柄在桌几上轻轻一点，道：“若所料非虚，此人定是趁东门先生将妙手约出之时派兵围攻贵府，兵车之下，难有生迹。东门先生回去时，想必是满目狼藉，四野烽烟，烈火早已将你灭门了吧！”
东门傲此时已经欲哭无泪，龙钟之态再忆当初惨景怎另有心力道出，亏得靳天羽将当年旧事片语揭出，也免得他再将当初惨状重历一遍。东门傲只口中颤声道：“靳先生你莫非当日在场，与你所言竟无分毫之差！”
靳天羽道：“汝刚刚言此人为人特殊，天羽便知其姓名，若是他有意泄露栾氏招式，一定伏有后招，联想当年曲沃东门氏灭族之说，便也猜到了！”
此时东门傲所言只听得李小和心中起伏不停，江湖险恶之处，便如沧海怒流，瞬目之虞，旋即灭族。以致他紧张得脚下竟然都不敢挪动半寸，生怕一个不留心便招来杀身之祸！
那边凤苍雷又道：“原来东门先生现在四处奔忙，也是源于此处。刚刚听孤竹君和靳先生言猜到此人是谁，却不知可否见告？”
那东门傲也立时气血上涌，编起小辫子的髯毛微微前翘，显是有些激动：“还望孤竹君见告！”
只见孤竹君与靳天羽对视一眼。靳天羽微微颔首，旋即星目流转，羽扇翻飞，飘荡于孤竹厅堂之上，宛若苍空北斗，又似碧海悠蝶。起落处内力自扇柄四下激射。地下着力处冰花飞溅，众人早已看呆。少顷袍袖轻拂，羽扇收回。仙姿依旧，雅致尽显。羽扇于掌中轻摇，抬眼望处，冰花尽被羽扇和风内力驱散，当庭两个桌几巨细的巨字雕在冰面之上“栾枫”。
“栾枫？”
“什么人啊！”
“是啊，谁是栾枫！”
“不知他是何人！”
四下里所有人都甚为莫名。孤竹君道：“这小我私家并不多在江湖走动，甚至有人说他从不出曲沃。便如同我永不离孤竹一般。”此时四下的推测和议论顿息。
孤竹君继续说道：“也正为如此，当年孤得知东门焕先生毙命栾氏。料知悔指传人名不虚传。第二年又以胡天飞絮掌法与寒月天啸真气两本秘籍一并发令。此令为延陵派欺山子所得，此人乃延陵季子嫡传门生，舞得一手好令郎扇，武功并不逊于东门焕先生。然而不出半年白鸽传讯，延陵欺山子毙命于曲沃城郊，四肢折断，胸口血洞大开，自然他先我的毒而死，一定也是无法完成此令了。那时便已知栾氏悔指传人身在曲沃，武功卓绝。”
孤竹君对冰峰来客淡然的描述当年经历，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意，似乎取令，杀人，夺秘籍都是天经地义的交易一般，没有谁是谁非，也没有同情悲悯甚至朋友情谊于其中，只有他的孤竹一诺，如若未能完成信诺，便只有身死以谢此诺。东门傲此时也掉臂孤竹君是否还记得昔日与东门焕的友爱，只期待能够从孤竹君口中得知更多一些那栾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