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年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梦中。
照旧那个漆黑的狂风雨之夜,照旧那条被路灯晕黄的孤苦大街。
安斯年静静站在街道中间,他举目四望,这一次再也没有了那些追捕着小狗的大叔大妈,因为他们全部化为一块块无意义的碎肉静静躺在他的脚下。
雨水冲刷着血水,混杂着一起涌入地下水道。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渲染上了夜的黑,恢复了前频频梦中影象的安斯年发现这频频的梦似乎有些莫名的联系。
譬如,这场狂风雨之夜不再是重复循环,而是酿成连续的梦,除了鹿圆到来的那一次。
她的到来似乎置身于另外一个梦境,在那个世界里,仍旧有惹人生厌的捕狗大队。虽然在鹿圆的影响下,他们都无法开口,就连漆黑的狂风雨之夜也酿成明亮无雨的曦光黎明,但当安斯年这一次再次做梦,他却是从那天不小心利用潮汐力屠宰了这一地人类之后继续下去。
可是……小狗呢?
他要掩护的那只小狗呢?不是需要他的拯救吗?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安斯年漫步在雨夜的街头,开始搜寻那只突然间就无影无踪的小狗。他现在的身体是小孩子的模样,精致的小西装被雨打湿之后穿在身上有些紧。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掉身上的玄色的小西装外套和马甲,只穿一件白衬衫开始在雨里漫无目的地奔跑。
狂风雨稍作停歇,恼人的雨丝如同烦恼丝萦绕在他的身边,似乎他走到哪里都有湿润而阴冷的雨水相伴。雨里夹杂着笑声和窃窃私语,安斯年认得那些声音,正是那些大叔大妈的声音。
死者的日常对话透过雨水落到安斯年的身上,通过对话,安斯年知道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有些市井小民的斤斤盘算,但这并不故障他们当个好人。
他开始明白了这座雨中都市的配景,这是一座位于世界悬崖边上的孤城,以都市的中轴线为界,一半在悬崖外头,一半在悬崖上,名叫“空想之城”。城里面有蜚语流传,一条携带黑死病和狂犬病的流浪狗进了这座都市,它将杀死这座都市的所有居民。
于是,市民们恐慌了,这座都市不允许有未知的异类进入。
发现,就要打死,不分青红皂白。
可现在安斯年突然明白了,流浪狗带着的不是什么黑死病或者狂犬病,它带着的是自己,自己就是死亡,自己就是这座都市的恐惧。
他如蜚语那般杀死了这座都市的居民,于是那些人就不放过他。他们也有自己稀松平常却值得珍惜的普通生活,现在这种生活丢了,所以他们也要纠缠着他,对他倾诉幸福的家伙们所拥有的令人艳羡的生活。
让他羡慕!叫他嫉妒!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雨水总是会有的,世人的看法也是有失偏颇的,因此绝望和孤苦总是源源不停的。
就这样,安斯年漫步在漆黑的狂风雨之夜,喋喋不休的雨水扰人清梦。
于是,别人的滂沱快乐滴在他肩上是不快乐的。
极重的雨幕打得安斯年肩膀生疼,他被压得有些直不起身子。他在雨里跌跌撞撞,寻找着他的小狗,像个舞台上指手画脚的鸠拙的伶人。
就在此时,一道温柔动听的钢琴声穿透重重雨幕钻进安斯年的耳朵里。
像爱人的情话,又像家人的呢喃。
是乔治·温斯顿的《Variations on the Kanon by Pachelbel》,出自他的专辑《December》。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的一个和弦。
安斯年循着这道声音望去,卡农乐曲自街角的一件咖啡店里传来。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咖啡店里有一架纯玄色的斯坦威钢琴。
Steinway & Sons是世界最顶级的钢琴品牌,可令安斯年受惊的不是这架钢琴,而是弹钢琴的人。
咖啡店里,人立而起的小狗坐在钢琴面前,它穿着精致的燕尾服,边上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神色癫狂的外国中年男子。
会弹钢琴的狗,疯子般的钢琴家,一人一狗四手联弹,配合得天衣无缝,完美得令安斯年情不自禁想拍手欢呼一声“Bravo”!
“你来了。我教你弹钢琴吧。”钢琴师停下雀跃的手指,如是说道。
…………
…………
纽约西彻斯特县,通古斯天赋学院,往日空无一人的秘密聚会会议室现在挤满了人。
泽维尔坐在圆桌上端,自他左右手往下,净是一些垂老迈矣的老人。鹿圆双手围绕,身体靠在墙上,她看着室内的老人们,一室的腐朽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世界名义上是年轻人的,但掌管它的永远是日薄虞渊的老人。
腐朽触碰溃烂,纵然是通古斯天赋学院,也挣脱不了这种恶俗。人活得久了,看到的更多,也就看得越淡。他们缺乏年轻人的热情和活力,在他们眼里也没什么不能牺牲,所以他们像蚂蟥一样趴在年轻人身上,以少年的激情为食,如同长在人身上的烂疖子。
最可悲的是,年轻人终有一天也会成为老人,他们也将酿成他们所厌恶的模样。
“卫星是谁调用的?搪塞那名异种人还不值得这么做。”泽维尔院长神情严肃,他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死光武器只有身为隐修会长老的列位才气调动,是谁未经批准擅自使用了死光?”
长老们闻言愕然,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又向相互投去幸灾乐祸的目光。
无人回应,泽维尔院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鹿圆,后者对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看来在座的列位都不知道,那这件事先放一放。”泽维尔院长气势一收,又变回那个平和可亲的老人模样,“ECHO,把安斯年的视频调出来吧。”
“如您所愿,泽维尔院长。”ECHO温柔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响彻整个聚会会议室。
很快,和安斯年有关的视频被投放到众人眼前。
这是一份经过精心剪辑的视频,从他的觉醒到他面对死光攻击的战斗,只要有摄像头或卫星监控获得的地方,就一定会被学院烙下足迹。视频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放映,画面栩栩如生,一幕幕如同一场恢弘盛大的影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ECHO的剪辑下,小狗一直心心念念的大影戏完成了,以一种不行告人的方式,注定无法上映。
“看完了?”泽维尔院长咳嗽几声,朗声道,“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为什么王室的剑会在他手里?照旧两次。”一名气度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坐在椅子上,她的气质有些特别,慈祥与贵气兼具,只是她的身体有些模糊,看起来她只是一具投影,本人并不在此地。
“这一点就要问你孙女了。”泽维尔院长乐呵呵说道,“如果其他人没问题的话,不妨听听年轻人的看法,她有话想说。”
话是这么说,但泽维尔院长丝绝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时机。他朝着鹿圆点了颔首,示意她上前来。
“我要说的很简朴,就一点。”鹿圆耸了耸肩,一脸漫不经心,“安斯年不是爱德华的作品,也不是爱因斯坦的遗产,他就是他,他是安斯年。”
“以上,就是我想说的。”少女认真道,“请记着这一点,我们生来就是异类,他是同伴,不是你们诉诸不行告人目的的工具。”
泽维尔笑着眯起眼睛,他看着鹿圆,心里有一句话没说。
不够真诚虽然是危险的,但太过真诚则绝对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