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九徐徐地醒了过来。
他感受满身像是要散架了，整小我私家如水波中的船儿，随波激荡，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辆牛车上，牛粪的味道很难闻，但更难闻的是身边的一股恶臭，他转过脑袋看向身边，赫然是一具已经腐烂发臭，苍蝇飞翔蠕动着蛆虫的尸首，眼睛灰蒙蒙的，张着嘴口中苍蝇乱舞。
“你醒啦？”
一个满身脏兮兮的小沙弥笑嘻嘻地对着他咧开嘴，他看起来年岁不大，嘴唇上都是干紫的皮，他扬了扬脚下不合脚的靴子道：“你的靴子俺借来穿穿。”
陈四九先皱眉捂住口鼻，想从牛车上撑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牛犊裤，衣衫都被扒了个洁净，右边胳膊上的伤口被处置惩罚过，但照旧肿胀了。
他正躺在一架拉尸首的牛车上。
身边躺着至少三具尸首，都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其中两个都没有裤子，尸体已经发臭流出了黑水，就这么丢在牛车板子上，尸首连块儿席子都没有。
“别瞧啦，再走十里地，这些尸首就能卖给寺里的大僧人，拿去沤田，俺师傅说，男人的尸首最肥，稷子都能多结一些。”
虽说已经心如磐石，陈四九仍旧忍不住干呕起来。
身体犹如龙虾一样上下发抖频频，吐出一些口水，他徐徐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这似乎是一支很庞大的商队，正行走在草原沙漠官道上，看偏向，是往大元上都走。
“咳咳。”
陈四九感受身体有些冷，他皱起眉，若是凭据三师傅的说法，他应该是生病了，着凉，这样很容易伤风。
可是，身边没有衣衫。
他的牛角巨弓，陌刀，另有盘缠，道碟，衣服，都被人收走了。
陈四九也没嫌弃，将身边三具尸首上较为洁净的那具尸首身上葛麻衣衫剥了下来，虽说有几个破洞，脏兮兮的，但勉强能让身体感受到一丝暖意，一边那个小沙弥惊奇地看着他，说道：“俺听大僧人说，你中了毒，就算不死，也得躺个三五日。”
陈四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沙弥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嘴，骄傲道：“俺叫彭莹玉。”
陈四九嘴角勾了勾：“是个好名字。”
“那是！”
“这名儿，是俺师傅取的，本是江西慈化寺的沙弥。”
“师傅说，俺未来是块儿闪闪发光的玉石！”
“哦？那为何在这漠北。”
小沙弥彭莹玉面色昏暗起来，嘬着嘴嘀咕道：“南方遭灾了，寺里面也吃不饱，大师傅就带我们南方的僧人来北方投奔有钱的佛主，我路上被牙行的叫花子给拐了，卖到了这里。”
大元北方和南方连年遭灾，牙行十分放肆。
人牙子随处抓人抓奴隶，卖给有钱的色目人，蒙昔人，汉人大田主。
这其中，和人牙子勾通最放肆的自然是乞丐，丐户在大元是世袭罔替，遇到这种灾荒年岁，他们就专门抓别人的孩子，剥了衣衫裹着羊皮扮做小羊儿卖，或砍了手脚裹着蛇皮扮做蟒蛇，也有穿着猴皮扮做猴子杂耍的，唤作造畜。
乞丐得天残地缺。
所以许多被拐走的小孩，都是断手断脚，像彭莹玉这种能卖给有钱的大财主，还算有条生路，被乞丐叫花子留在身边行乞的孩子是最可怜。
听彭莹玉言语，南方这些日子着实欠好过，有时候，下白毛雨，老黎民叫做菩萨线，一下要把庄稼全都打死。
另有地牛翻身，先旱灾，再洪流，连年都来。
他本是慈云寺周边专给寺里僧人种地的佃户之子，打小被“舍与”寺庙大师傅做门生，十岁出家，如今不外十二岁，但营养不良导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最多七八岁模样。
陈四九视察了一下四周。
这支商队或许有上千人，前方有一些较大的牛车和马车，中间是驮着货物的牛车和骡车，他们就在中间，至于身后……
或许有数百个驱口奴隶。
他们全都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有男有女。
手脚用麻绳捆束，手上也拴着麻绳，双眼无神，嘴唇开裂泛白，正行尸走肉一般，徐徐地向前挪动着，男的多数身体结实，女的要么有些姿色，要么身体敦实是能干活的那种。
跟他们比起来，自己似乎还好一些。
好歹，自己有个拉尸首的牛车能坐。
“大元蒙昔人，不是信天葬么，为何这些尸首不葬了？”
陈四九问道。
小沙弥彭莹玉奇道：“这些都是驱口，不是人。”
奴隶在大元朝，不算人……
“你运气好，大老爷说你身体壮实，似乎还懂点武艺，让你坐在这拉尸首的牛车上，这些尸首可都是上好的肥料，色目回回最喜欢了，他们吃那种糜子，就得用尸首沤肥长得快，蒙古老爷们养的獒犬，也要吃人肉的。”
“吃过人肉的獒犬见过吗？很凶猛，眼睛都是红的。”
小沙弥彭莹莹说道狗，有些吞口水，他艰难道：“之前老爷有条獒犬吃人肉噎死了，老爷不吃，俺们下人们将那狗煮来吃了，肉可香。”
陈四九缄默沉静不语。
这大元不亡，谁亡啊？
可惜，我现在只是个泥菩萨，自身还难保。
他深吸一口气，又揉了揉胳膊，问道：“这支商队谁是主人？”
彭莹玉摇头道：“俺不知道，主家是个女的，姓龙，叫龙瑞娇，不外她自己自称叫龙娇，据说是大元的这个，黄金家族后裔，横竖身份职位很尊崇，俺瞧见许多大元的蒙古老爷都得给她行礼。”
“哦。”
陈四九哦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之前那个头戴蒙古额饰的蒙古妙龄女子，自己突入的那个翰儿朵帐篷，似乎就是她的。
“如今南方咋样了？”
陈四九又问。
彭莹玉徐徐摇头：“十岁那会儿入寺当僧人，就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现如今不仅是江西，整个南方都吃不饱，慈云寺的僧人田主都饿死好几个呢，俺是因为和大僧人关系亲，出来化缘才没被饿死，一路出来两年多了。”
他说着挠了挠自己裤裆，对陈四九笑道：“你运气好啊。”
“这边大元的新天子要登位了，在上都举行仪式，去上都的驱口都能沾光，能得顿饱饭吃。”
说着彭莹玉露出自己缺牙的嘴巴，有些羡慕地看着陈四九的下半身道：“你有婆姨吗？”
陈四九摇头。
彭莹玉道：“俺听大僧人说，婆姨多的男人，裤裆不会长虱子，真是这样？”
“你的鸟挺大的，大老爷说想把你阉了做阉人，送给多数的蒙古老爷。”
陈四九哑然。
他开始打坐调吸片刻，虽说极为缺水，但是面色徐徐红润起来。
彭莹玉一直好奇地看着。
等陈四九打坐调吸完毕，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彭莹玉道：“俺听说，前面马上要到淖尔驿了，俺也不知道另有多久到多数，不外过往的商队和镖局还挺多。”
陈四九看了看周围。
这条官道，说是官道，其实就是在草原沙漠上人碾出来的一条沙漠公路，有挑着担子的邮差，有骑着马的驿户，也有骑着马，身穿长袍笠帽，下身是曳撒的的军户，另有挑着货物来往行走的山西汉人货郎，也有身上破破烂烂，牵着狗慢慢往前赶路的乞丐。
大元的新天子要在上都登位，这些人是赶去上都的。
陈四九皱眉。
虽说大元是夏都和冬都两个京城轮戍，可是那叫铁锅的天子，不应该在多数北平登位吗？
彭莹玉以为他想要逃走，说道：“你可是想要逃？俺告诉你，别想了，这周遭百里，只有驿站有水，草原上另有狼，专吃走夜路的男人，你虽体格结实，也打不外那么多狼吧？”
陈四九摇摇头。
“上都开平也有集贤院吧？”
他问道。
彭莹玉点颔首。
“上都和多数都有集贤院，那地方许多几何西方的僧人，有那种信景教的色目绿睛回回，住在十字庙里，另有信天方教的，白莲社也有，僧人羽士都许多，俺们僧人最得宠，你瞧瞧这些驱口，全都是卖给上都的庙里用。”
彭莹玉似乎很自得自己是个僧人。
陈四九瞧了一眼这个小沙弥彭莹玉，这小僧年岁不大，脑后却长着反骨。
他不由心中惊奇，但料放心思一想，倒一ㄇ……
若是大元天下要乱，一定是从僧人或者僧尼羽士这些秘社宗门开始。
大元的僧人最富有，而且可以果真蓄奴，养娼妓，尤其是番僧喇嘛，因为大元当年攻陷大理和四川，是借道吐蕃绕已往，所以对青藏的番僧喇嘛十分尊崇，再加上当年八思巴辩经大会，以一人之力反抗诸教大长老，被忽必烈封为“法王”到如今五十年左右，佛寺势力获得空前生长。
大元对青藏直接治理，有宣政院。
宣政院经常在青藏各地选取佛头高僧，来上都和多数讲经，大元的权贵王公，也喜欢密宗的欢喜佛，习练推碟儿法，此法天竺称之为瑜伽，大元称之为欢喜菩萨双修。
而道家的房中秘药助兴仙丹，也颇受权贵喜爱，僧尼羽士，十分兴盛。
商队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小海子边停下饮马休憩，陈四九也从牛车上下来，他的身高有些过于引人注目，满身肌肉恰似刀劈斧砍，棱角明白，自知过于引人注目的他，选择蹲下身来，藏在牛车车轱辘边。
彭莹玉跑去海子边，先喝了一大口水，随后用葫芦装了一葫芦，跑过来递给陈四九。
陈四九谢过，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彭莹玉就坐在他身边，羡慕地看着陈四九健硕的身体，他双腿岔开，好逸恶劳坐着，挠了挠自己裤裆，说道：“俺要是有你这身子，在庙里铁定封大僧人。”
“为何？”
陈四九问道。
“天下的僧人庙求子都是最灵的，你不知道吗？师傅说，俺就是俺娘去庙里求得，否则怎么会打我出生就舍予庙里挂名。”
陈四九缄默沉静了片刻。
他道：“你师傅呢？”
“死了。”
彭莹玉在自己胸口搓了搓，搓出一块儿黑泥来，他也靠着车轱辘，望着远处，将胸口搓下来的黑泥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突然不复那种欢喜，咬牙眼神闪烁道：“俺以后要是学了武，肯定杀光天下欺压黎民的蒙昔人，尤其是庙里的番僧西方僧人！”
陈四九心中明白，他师傅多数是从南方慈云寺来北方投奔北方有钱的佛头，结果被噶了。
也不知说什么好。
彭莹玉却偷偷从腰带里折摸出一粒黄豆巨细，发黑带着血丝的碎银子，递给了陈四九道：“大老爷说你懂文字，能帮俺代写一封书信不？”
“这银子是洁净的，有个驱口临死前把银子给俺，求俺把他埋了，免得尸首被拿去庙里沤田喂狗。”
“俺趁着夜里把他尸首丢在了草原上，多数被狼和秃鹰吃了，他真有福气啊，俺听番僧说，被鹰和狼吃了的人能上天。”
“俺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世回江西去，趁着这点银子没被抢，你帮帮俺吧。”
彭莹玉一张脸不大，黝黑，嘴唇皲裂，但是他的眼神却很真诚。
ps：冷知识，彭莹玉一身致力于反抗暴元，他许多徒弟都是明朝上将，如邹普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