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月上旬，蔷薇满满地开了一院，蝶舞纷纭。花架下，杨兰陵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地荡着，只管重复看手中一张张花笺。那是范景原托人送来的信，信中所述都是乡下琐事，但一被加以润色，琐事也变得有趣起来，字里行间，使她回忆起童年往事，心里更五味杂陈，几分酸涩，几分惆怅。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迫切地期待这些几经辗转，才悄悄传入坊中的信笺。

　　笺纸摩挲太久，边角有些磨损，杨兰陵重新又看一遍，向院门望去，眼中隐有焦躁。今日逢十，慧言那位谊母必会入城，巳时末，当至芳菲坊……她正掐算时间，便见一个小丫头飞跑进来，不由立起，急遽迎上迭声催问：

　　“信呢？可是罗大娘送信来了？”

　　“不，是三娘，三娘找先生……”

　　杨兰陵恨恨一跺脚，把那几张花笺小心揣入怀里，一面快步往外走，一面丢下话说：“仔细候着罗大娘。”话音未落，人已疾步走远了。此番对答尽皆落入树下闲坐一众乐伎眼中，兰芬吐出瓜子壳，拍拍手，感伤道：

　　“唉，真难得。不知是那边仙人，咱们陵先生竟也动心了。”

　　正练琵琶的兰秀一愣，惊奇道：“有吗？没有吧？”同时细细琢磨着。杨兰陵虽然年纪与她相仿，但总令她有种可望不行及的感受。在这孩子的心目中，杨兰陵当如九天之上谪仙人，无欲无念，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听闻这般人物竟也会动凡心，满心震惊，四处乱看，只求一人说出“自然是哄你玩”的话来。

　　“你还小，不懂的。”兰芬吹着茶沫，“十三以前，多要强的一小我私家哪？只要闲着，后楼上什么时候清静过？现在呢？只要闲着，就是看那几张纸，怕是都能背下来了！”

　　“哦……”兰凤放下团扇，寻思一会儿，说：“其实，那范令郎长得挺悦目的。”

　　兰芬嘴角一撇，“在这清心街上，最不差的就是俊俏人物，那位范令郎，实在不算多出奇。范令郎可有孔世子倜傥？可有卫世子俊秀？另有四皇子，见者无人不称临风玉树，世间无双，真要论起来，范令郎比得了么？”

　　间壁屋里筝声微顿，兰彩的声音传出来：“老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四皇子也是咱们能随便说的？退一万步讲，你见过端王吗？人云亦云而已。十三从来心高气傲，她能看重样貌？相貌家财，她一样都看不上！否则，以她魁首的身份，早就胡乱找小我私家嫁了，用得着成日在这儿郁郁寡欢？她看中的，只能是品行，要不，算我白看错了她。”

　　兰芬正待再说，门口丫头已低声道：“回来了！”裙袂窸窣，杨兰陵急急走入，扫过众人，急切问：

　　“信可到了？”

　　“没呢。”兰芬拉她坐到树下，递上茶，问：“前头什么事？”

　　听说没信，杨兰陵眸色蓦地一暗，扶膝坐下，慢慢喝了半盏，道：“后日四月十二，是清祥公主十八寿辰。刚刚，内务司的公公上门，说公主指名道姓让咱们庆班去唱戏。”

　　院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真、真的？”兰香颤巍巍问道。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另有一整日，明天会有宫里姑姑先下来教导礼仪，咱们再好生练练，来得及。”杨兰陵揉着眉心，急躁不安地向门外张望。

　　片刻寂静后，院内马上响起众人的惊喜叫声，皆两眼灼灼，脸上充满不行置信的惊异。进宫，多大的荣幸！皇子们肯定都市在，宗亲济济一堂，倘若巧遇一位知音，再来个一见钟情，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杨兰陵一直黯淡着面庞，直到一个小嬛挥着一张纸跑进来，双眸才重新燃起辉煌，忙接过信，塞给小嬛一封纸包。“拿去买果子吃啊。”她急遽拆开信封，正待详读，却被兰秀扯住。兰秀满脸带笑，连声说：

　　“陵姐姐，你不兴奋吗？多好啊！进宫呀！”

　　杨兰陵挣脱开，淡声道：“进宫，诚然是好，我也‘兴奋’。但于我而言，只是幸亏个新奇。皇宫重地，绝差异于什么香市，普通官员的宅子。公主居所，在内禁，更是扼守森严，线人众多，况且清祥公主乃当今万岁膝下幼女，届时进了宫，多行一步，多说一个字都与各自性命息息相关。咱们都只是虫蚁草芥，若是惹恼了某位殿下娘娘，一个欠好，躺着出宫也未可知。”她停了一停，双目依次从众人脸上扫过，被扫中的一个个都冷静下来。她微微一笑，淡漠道：“心，可以大。但若欠好生控制，是会胀破的。”

　　众人看着她转身，向后楼走去。淡青色的身影渐被繁枝遮掩，消没在小小一楹月亮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