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课间休息，照例是在文华殿东厢房品茶。这时候，他喜欢独处，静静想一些事情。
太监碎步进来禀报，钦差巡抚文立万求见。
朱翊钧放下茶盅，并不惊讶，他已经知道文立万回来了。
文立万满脸笑容走进暖阁，很久不见小天子，心里另有些小激动，进门刚要行膜拜礼。
朱翊钧笑道：“爱卿不必拘礼，赐座。”
听到此话，文立万膝盖挺直，很自觉地改膜拜礼为鞠躬作揖，朗声奏道：“臣文立万参见皇上。”
作为一个现代人，文立万对五体投地式的膜拜礼很是排斥。
且不说自己二十来岁的人，给十岁的孩子膜拜，让他颇感有些不爽。就算你七老八十是我祖宗，也不能一见你面就膜拜吧。
不外这膜拜礼也是一种心态，像适才在西厢房那个花白胡子腐儒，就另当别论了。这老儿就算天子赐座了，预计照旧要执意膜拜，否则满身都市不舒坦。
“爱卿以后私下见朕，就不必行大礼了。”朱翊钧似乎看透文立万的心思，赏给文立万一个免跪特权。
文立万喜不自禁，赶忙作揖笑道：“谢皇上隆恩。”
当天子的人往往有一个错觉，认为天下是他家的，所以他即是天下人的主子。
奴才给主子膜拜，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虽然，他兴奋的时候，也会给予自己关系好的人赦免。看来皇上也知道膜拜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朱翊钧情绪很不错，问道：“爱卿，何时回来的呀？”
“昨晚才到，今天一大早便来参见皇上。看到皇上生龙活虎，为臣也就心安了。”文立万坐在天子赐予的圆凳上，感受又见到老朋友一样，毫无天子和臣子的隔膜。
朱翊钧呷口茶，笑道：“这话听得朕好感动，不外，你千里迢迢赶回来，不仅仅就是为了看看我吧。”
朱翊钧虽然是个孩子，但他饱读诗书，远比一般孩子要早熟的多，说起话来颇有些大人的语气。
文立万笑着辩解道：“虽然还另有其他事情给皇上陈诉。臣外出已久，想念皇上也是发乎于心啊。”
“所报何事呢？”
“臣到苏州后，感应花费太大，又不忍心花费皇上给的银子，便开了一个布店，没想到竟然有盈利了，所以奏请皇上，今后不必再每月拨付银两，臣等三人的运动经费，那个布店完全可以开销了。”
朱翊钧眼珠一转，说：“你们在苏州忙着经商，有没有时间体察民情，巡察吏治？”
这话问得很突然，让文立万有些措手不及。
史料纪录，朱翊钧成年以后，最大的小我私家喜好就是四个字：酒色财运。
文立万以为告诉朱翊钧，以后他们在苏州的运动经费完全能够自给自足，朱翊钧一定会满心欢喜，没成想皇上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难道少年天子并不爱财？
“回禀皇上，臣以为沉入民间，必须要做个营生，才气融入民间，视察其余。好比经营这个布店，在买卖历程中，既要和仕宦打交道，也要和黎民打交道，正是了解民生，察看官府的一个窗口。”
“哦？说说看，怎么了解民生，察看官府？”
“做布匹买卖的历程中，机工、蚕农的甘苦便一目了然；做生意，官府就要征收钱粮，这就要和官府打交道。臣以为，只有在与官民交往之中，了解到的情况才最为真实可靠。”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颔首，说道：“屈子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官府只有了解民间痛苦，才气有所作为。子萱的思路是对的。从目前看，黎民除了钱粮，另有什么肩负？”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朱翊钧最想听的是绫罗会的事情。
朱翊钧肯定清楚绫罗会背后的主子是谁。
小天子虽然聪慧早熟，贵为天子，可一个尚未亲政的年幼天子，对自己外公又能怎样？
从朱翊钧登位后的体现看，这个天子分辨是非的能力是相当强。
文立万觉得，纵然朱翊钧不能奈何他的外公武清伯李伟，至少也得让朱翊钧掌握李伟、李继的行径，要害时刻张居正自会下手，但不管怎么下手，最后照旧得天子颔首。
“臣之前已将苏州绫罗会盘剥纺织业的情况快报首辅，想必皇上也过目了吧。”
“朕看过了。绫罗会如果是一个纺织业行会，似也无可厚非。但要是搜刮民脂民膏，那就另当别论了。听说那个李继在苏州名气很大，是不是苏州知府是他的后援？”
“岂止是苏州知府，紫禁城都有支持他的人。”文立万有意不把话说透，想抛砖引玉，试探一下朱翊钧的态度。
关于李继的配景，张居正、锦衣卫、刑部都市向朱翊钧提供信息。
“哦，没想到一个苏州痞子，竟然还通天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朱翊钧故作惊讶，偏不按文立万的路数说话。
你想引出朕的话，朕偏要你自己说出来。
“皇上，这间屋子现在只有你我，如果皇上想听真人真事真话，臣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文立万只能佩服这个熟读权谋的小孩，好吧，既然你想听，咱就说给你听。
朱翊钧淡淡一笑，说：“《诗经·周南·关雎·序》有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臣这次沉入民间，收获颇多，感伤良多。一小我私家如果想在外面干点什么事情，没有个辅佐是不行的，没个抓手也不行。好比这个李继，他手下的喽啰，就是他的辅佐；他头顶的抓手，就是掩护他的人。喽啰在下面撑着他，抓手在上面拉着他，他就有空间为所欲为了。”
“子萱这话到是很形象，那李继的抓手是谁？”
文立万不由笑了，拱手对朱翊钧说：“皇上洞若观火，自然已经明了。”
朱翊钧也笑道：“朕就要听你亲口讲！”
文立万这才意识到自己若论权谋宫斗，并不比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强几多。
从文立万口里所出的话，和从皇上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效果是差异的，肩负的结果自然也就差异。
作为当今天子，朱翊钧熟读历史经典，对人性的琢磨远比文立万要深要透。
满朝文武大臣，一个个看着坐卧不宁，顶礼膜拜，谁又说得清哪个心怀叵测，觊觎皇位？谁有说得清哪个营私舞弊，巧取豪夺？
难怪天子喜欢自称寡人，总有人想害朕，朋友实在难觅啊。
文立万突然感应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的无助感，突然觉得自己如果能够成为朱翊钧诤友，他将获得天子更大的支持。
这位少年天子上有两位皇太后谆谆教诲，下有张居正计划朝政，一帮前朝大臣钩心斗角，争权夺利，他作为天子，却只能在旁冷眼做个看客。
如此这般，不发愤念书，精研为政之道，又能如何？
“既然皇上想听，臣不得不说，李继的后台就是武清伯。”
朱翊钧听后，勃然作色道：“斗胆！你这等信口开河，证据何在？”
文立万没想到朱翊钧会是这种反映......不是才说好“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嘛，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