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得“最”

　　这尖锐的嗓音张鹏最是熟悉不外，他寻声看去，说话的果真是三树里的里佐鸠！

　　只见他越众而出，对着县丞深深一礼，说道：“下吏听闻本乡有饲牛出众者，心中向而往之，故特来一观，本欲借鉴学习。”说罢，他脸上换上了一副痛惜的心情，叹道：“可下吏刚刚观牛，发现一处不妥，实在是不知当讲不妥讲……”

　　“哦？里佐有话请讲。”县丞挥手道。

　　“诺！”鸠又是一礼，来到丰牛里的一头赛牛前，掰开了黄牛的嘴，指着一颗缺口了的牛牙道：“此牛患有牙疾，当去豆一颗！”

　　原来鸠站出来说话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各人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真见到牛口中有一颗牙颜色发黑，还带有缺口。

　　“这……”田啬夫牟也不知如何说了。

　　“卖力验牙的吏员是谁？”县丞语气严肃地问道。

　　上吏就是上吏，他语气一变，所有人都感受到气氛瞬间变冷，竟没人敢嘀咕议论了！

　　“下吏在！”卖力验牙的小吏赶忙出列，他吓得满头大汗，解释道：“上吏明察，此非病牙，而是换牙！”

　　“换牙？”县丞究竟没有养过牛，好奇道：“你且如实说来！”

　　“诺！”那小吏松了口气，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说道：“此牛年齿一岁有半，正是换牙的时候。牙齿自然会松软破损，最后掉落，这是正常情况，故而计豆时没有扣除……”

　　“原来如此……”

　　县丞颔首，田啬夫牟也松了口气。

　　张鹏心中暗笑，这鸠想在鸡蛋里挑骨头，认真可笑。

　　果真，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也羞死了。他一心找茬，竟然没注意换牙和病牙的区别！

　　但他能否升任里典全看此次赛牛的结果，再者其饲牛可是倒贴了自家钱财的，吝啬如铁公鸡的鸠投入如此之大，若是还输给了一介雇农，心中岂不是要滴血？

　　鸠并不死心，强行争辩道：“上吏，乡中赛牛，得‘最’者只有一人，即便丰牛里之牛没有患上牙疾，但牙齿有缺却是事实，如此观之，当不能得‘最’！”

　　县丞闻言，也犹豫起来。一边是结果出众的里佐鸠，另一边是有田啬夫看好，且结果同样精彩的后起之秀鹏，他一下子难以抉择，陷入两难。

　　这时候，一直被动的张鹏说话了：“上吏容禀，小子有话要说。”

　　直视着县丞的目光，张鹏慨然道：“胜负本是常事，饲牛重不在输赢，而在家国。小子曾言：‘牛壮则田事利，牛惫则田事疲’，上吏牟也十分赞同……”说到这里，张鹏又对田啬夫牟敬重一礼。

　　田啬夫牟抚须微笑，点了颔首，对县丞道：“下吏正是被这小子此言所动。”

　　县丞也点了颔首，深以为然。

　　接着，张鹏话音一转，对着在场所有的人高声说道：“然小子家贫，饲牛没有用私财一分一毫，完全出于公室，不敢稍有懈怠；而三树里之里佐鸠，田宅辽阔，财力胜小子百倍有余，更是以私财饲牛，故而略胜小子一筹。若论饲牛崎岖，自然是小子更优。”

　　角逐就是角逐，谦逊什么的基础就不存在。且不说张鹏和里佐鸠早就撕破了脸，就是奔着酒肉去，张鹏也不行能示弱！

　　“此言差矣！”鸠怎么可能服软，对县丞道：“俺以私财饲牛，乃是损己为公，此等美德，岂是你一小小士伍所知？俺……”

　　“哼哼！损己为公？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张鹏心中冷笑，不等鸠把话说完，就打断道：“否则，损己为公，看似品行高洁，其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

　　鸠瞠口结舌：“你胡言乱语！”

　　县丞倒是目光闪闪，盯着张鹏道：“士伍鹏，你且说说看，损己为公，怎么就有百害而无一利？”

　　张鹏拱手道：“天下饲牛者不知凡几，大部门都是闾左士伍身世，人人如小子这般家无余财，若是损私为公者受赏，那另有几人愿为国饲牛？”

　　此言一出，马上获得围观群众的支持：“就是就是，俺就说那里佐鸠用自己家的粮食饲牛不公正，要是穷人饲牛永无出头之日，谁还愿意养牛？”

　　“是啊是啊，这小子叫啥，他说的话有几分原理！”

　　“他是丰牛里的士伍鹏，俺还和他一道庸耕过，家境贫寒，能把牛养的如此精彩，真是厉害……”

　　鸠气得脸都绿了：“老子每年花大把的钱财饲牛，自己不舍得吃的精粮给牛，现在你竟然说老子另有错了？”

　　“无知小儿！”鸠再也掉臂脸面，跳脚道：“赛牛只比牛的崎岖，你这雇农贫贱养不起，怪得了谁！”

　　“否则！”

　　这次说话的却是县丞，只见这位阳城县的高官摇了摇头，对张鹏面带欣赏之色，说道：“《吕氏春秋·察微篇》有言：‘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

　　县丞在长篇大论，周遭的听客们却面面相觑，基本没人懂县丞在说什么，只能面带微笑，不懂装懂。

　　倒是硕乘隙凑到了张鹏身边，诉苦道：“大兄，这上吏在说甚嘞，俺都听不懂啊！”

　　张鹏微微一笑，若是光听文言文他也只能明白个或许，但是因为县丞说的这则故事太过于着名，所以他正幸亏一个穿越小说中读到过。

　　于是，张鹏就小声解释道：很久之前，有一个国家叫鲁国，它有一条执法，通常鲁国人在外洋沦为奴隶了，如果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的，回国后就可以到国库中报销赎金。然而有一次，孔丘的门生子贡在外洋赎回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却没有接受国家的赔偿金。“

　　硕呆了呆，问道：“另有不要钱的傻子嘞？”

　　张鹏笑了笑：“确实挺傻，就连他的老师孔丘也说他做错了，不外不是因为钱。“

　　硕很上路的问：“不为钱还能为什么？”

　　张鹏看身边许多人都在听自己解释，便稍微高声说：“孔丘说：‘从今以后，鲁国人就不再愿意为在外的同胞赎身了。你如果接受了国家的赔偿金，并不会损害你的行为;而你不愿拿回你抵付的钱，别人就不愿再赎人了。’“

　　“厥后，孔丘的另一个门生子路救起一名落水者，那人为了谢谢他就送了他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说：’这下子鲁国人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硕挠了挠大脑门，一脸不解：“俺照旧不懂……”

　　张鹏拍了拍硕的肩膀，用更通俗的话说道：“子贡的错误在于把原本人人都能到达的道德尺度，硬生生拔高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样就会使许多人对赎人望而却步。“

　　说罢，他看向一脸不忿的里佐鸠，道：“同理，鸠的做法虽然让自己饲养的牛个个精壮，但若是凭此就能得’最‘，那让绝大多数贫寒的饲牛者该如何自处？“

　　“违反常情、悖逆人情的道德是世上最邪恶的工具。把道德的尺度无限拔高，或者把小我私家的私德看成公德，两种做法只会获得一个结果，这就是让道德尴尬，让黎民闻道德而色变进而远道德而去!!！”

　　说到次处，张鹏伏身向县丞行了一个规行矩步的稽首礼，高声道：“上吏明鉴，吾大秦以法治天下，岂能允许此等违礼孛节之事！”

　　原来，县丞说完一大段经典，见周遭所有人都是一脸懵比的神态，还自嘲地摇了摇头，暗自觉得自己书生气太重，竟和一群士伍之徒讲起了原理。却没想到，士伍鹏竟然能听得懂自己的话，还举一反三，实用到了以私财饲牛这件事上，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县丞走上前，俯身搀起了张鹏，情不自禁地审察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峻的黑面青年，赞赏地拍了拍张鹏的肩膀，道：“你很不错！”

　　说罢，县丞也就不再犹豫，转身高声宣布：“本届翠花乡赛牛事，丰牛里胜，得‘最’！”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阵欢呼，站在远处前的陈胜也按耐不出，和丰牛里的乡亲们一拥而上，将张鹏抛了起来。

　　在这一刻，所有关于张鹏的污蔑之言都烟消云散，在里人眼中，他就是英雄！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只见鸠的脸色灰白，恼恨喊道：“俺不平！”

　　县丞闻言，目光冷冷看向他，说道：“若是不平，自可到县中申诉！”言罢，一甩长袖，在众多吏员的恭送下离开了。

　　鸠马上如堕冰窟，呐呐道：“下吏不敢……”

　　到县中申诉，受理的照旧县丞，他一个小小里佐，难不成还要到郡中相告？且不说能不能去得了，即便告了，就一定能赢？

　　若是被判了诬告反坐，那自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他连说不敢，灰溜溜地退下，只是眼神中全是阴狠之色。看着被众人蜂拥的士伍鹏，鸠咬牙切齿，暗道：“小子，此仇不报，乃翁便不妥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