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暴雨(六)
乌衣巷陈府。
雅致的宅邸就算是朱紫各处的乌衣巷,也是独具一格,向来都是寻常黎民仰观敬畏之处。
此时更是让人不敢接近。
原因无他。夜色里,各个阴影角落人影窜动,虽达不到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那么夸张,但当有人‘不小心’路过此地,立刻围上一群人查根问底,一言有疑便直接拖走。
几天下来,已有不少自称路过的各县士绅家仆进了府衙大狱。
权倾东阳的陈功曹真是凉了呀,城内的黎民们窃窃私语着,虽朝廷诏书并未果真,但明眼人想来也看出来了,那夜暴乱之后,功曹府的权势瞬间崩塌。
吱,厚重的大门被徐徐拉开,那暗处的身影们马上一惊,只见一花甲老叟提着装满水的木桶走了出来。
那些暗处的身影摸了过来,倚靠在门口青狮旁沉声道:“老人家要做什么。”黑夜之中,个个目带凶光。
但这老叟眼皮也不抬,从木桶里拿着水瓢舀着水泼洒地面,“净街。”老叟语气平淡隧道。
“这大晚上的净什么街?”身影们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注视着老叟的一举一动。
老叟撇了他们一眼,“老爷不喜门外有腌臜的工具,得时时洒水。”
“你说谁。。。”一些暗处的身影马上震怒,要骂作声,却有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拦住他们,扫视这个出言不逊的老叟几眼,那人冷笑道:“既然功曹大人喜爱洁净,那请老人家自便吧。”说着对几个同伴招招手,众人再次隐身黑暗之中。
看着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岗位,老叟神情稳定,只是飞快偷瞄一眼侧门,然后继续缓慢仔细的洒着水,定另有人在看,做戏要做全套。
陈府之中。
虽是戴罪之身,但究竟乃是郡府主簿功曹,门外虽有鹰犬把门,但也没人敢直接闯进来看着陈宾。
仆人已被遣开,后花园空无一人。
一身夜行衣的陈寅在黑黑暗行进,直到一座假山之中。
按着已往的影象,摸到一个凸起后一摁。假山腹部马上泛起一道暗门,陈寅猫着腰窜了进去,暗门又徐徐合上。
走下湿润阴暗的阶梯,来到一间暗室之中。
呲,一声摩擦声响,一盏油灯被人点亮。
一个身材消瘦,却蹲坐如钟的男子跪坐在灯前。
面沉似水,两道执法纹格外地深,一双寒目在灯火中中似乎带着幽光。
吞了口唾沫,心中即便再不愿,陈寅也得摘下面罩,施礼说道:“叔父大人。”
这人自然就是陈寅四叔陈宾了。
陈寅的施礼并没有获得回应,只好自己起身,却看到陈宾目光深邃的注视着自己,在陈寅想要开口的时候,陈宾先说出话来:“你们又在玩些什么花招?”
陈寅眉头一皱,不解的道:“叔父为什么这么说?”
“哼,难不成你还要装傻愚弄老夫?”陈宾面露不屑的揶揄道:“你们已经乐成的掩盖了自己的丑事,却弄那么多花样是要干什么?莫非另有什么错事想要老夫来背书?”
听他这些话,陈寅眉头更紧了,奇怪隧道:“莫非侄儿的部下王敏来时未将所有事情见告叔父?”
获得陈宾愿意一见的回信,陈寅自己很是惊喜。但此时陈宾目光神色满是戒备,话里又夹枪带棒的将陈寅和王真放到一块,不由让陈寅奇怪,明明已经让王敏传过话了。
“哼,你觉得老夫会信吗?”
陈宾的话让陈寅很是惊奇,蹙眉道:“叔父也看到了朝廷的诏书,难不成还觉得寅和王真他们沟壑一气?”
“我还听闻你伤势惨重,你如今不是生龙活虎的吗?”陈宾再次揶揄道。
“原来叔父也知寅深受重伤啊,倒真是为父老慈呢。”陈宾阴阳怪气的话语,让陈寅也忍不住刺了他一下。
陈宾冷笑道:“哼,有王处道(王真)对你关爱有加,你会希望老夫这个碍你眼的人泛起?”
“叔父言重了。”想起此时不是该和陈宾争执的时候,陈寅按下心中郁愤,放缓情绪的道:“叔父大人,此时此景,你我叔侄被人摆上台面,何须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呢。”
陈宾眨下眼,不置一词。
陈寅咬咬牙,语气越发敬重一些隧道:“叔父大人,你我皆是陈氏子弟,如今有宵小之徒欲致我们与倒霉,若真让他们得逞了,损失的可是我陈氏颜面。”
“父亲不外晋州一庄户身世,到我等也不外是朝廷一公吏,我陈家哪来的什么陈氏颜面?”陈宾平淡的回道。
陈寅目芒一闪,转换道:“确实如此。不外祖父扬名自东阳始,东阳各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若是我们身为祖父后裔,真让人扣了那么大一尿盆子,折了祖父威名岂不是不孝至极?”
“呵,你倒是讲起孝道来了。”陈宾说道。
装着听不出话里的挖苦,陈寅面色无常隧道:“寅自知已损过祖父一次颜面,正因如此,格外自省。”
“自以为是,不听教诲。与外人狼狈为奸,致使如今进退维谷,也叫自省吗!?”听陈寅这番话,陈宾终于是有所反映,却是怒气十足的厉声喝道。
可听到被骂,陈寅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扑通一下拜倒在地,哽咽愧道:“侄儿也是一心只想发愤图强,光耀门楣,才气洗涮对祖父、亡父威名的损害。却也想不到一错再错,还请叔父原谅!”
陈寅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也不知是面对的是陈宾照旧怎么的,泪水就是死活挤不出来,只好伏地哀嚎着。
修炼照旧不够啊,心里暗叹着。
嚎了一会儿也不见陈宾有消息,陈寅正忐忑不知接下来怎么做时,陈宾终于长叹一口气,陈寅心里一松。
“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偏就格外鲁莽自大。还以为你潜心三年,会有所改变。却想不到你此外没学会,这些虚假之事,倒是学的奇快!起来吧,别再做戏了。”
陈寅一怔,是万想不到陈宾竟一下直接点破了他。
额头马上冷汗直流,哀嚎的声音也是猝然的停了下来。
“怎么?还不起来,是要再嚎吗?老夫倒是有兴致再看看。但现在已是三更时分,五更那别驾公衙的人便会上驿馆提你属下审问,你要是不急老夫便慢慢陪你。”
一听这话,陈寅更是吓了一跳,脸上惊疑不定,咬咬牙,照旧直起身子,但也还用袖子擦着眼角,露出一脸迷茫的道:“叔父大人这是何意?”
陈宾冷笑道:“何意?哼,旁人不了解,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秉性老夫能不知道?和老夫那狂妄自大的年老如出一辙。先前你自以为老夫待你过严,王处道给个利益你便自得忘形地找不着北,如今碰得头破血流,便想在老夫面前做这些可笑的事蒙蔽已往,哼,可笑。”
陈寅惊诧万分的看着陈宾冷笑不止的样子,竟是怎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两叔侄就这样对视良久。
突然,吸了口气,陈寅自嘲地一笑,然后心里一横,直接不再跪坐,盘腿坐到陈宾劈面,目光绝不掩饰的和他对视着,压着嗓音道:“叔父慧眼如炬,侄儿认真是自取其辱了。还请叔父大人见谅,我还以为这样会讨你们另眼相看。”
如此无礼的举动和直接了当的话语,酿成了让陈宾一愣,目光注视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的陈寅,突然陈宾呲的一声,竟是笑了起来。
看得陈寅直接愣住了,这人竟也会笑的?
“果真是山河易改。之前巧言令色地一副假惺惺的姿态,看得直叫人恶心。没人会对你有这样的期待。”
“叔父是相信侄儿并非王别驾派来的人了?”既然之前的做法给人不外跳梁小丑一般,陈寅爽性不再做戏,沉声问道:“叔父适才提起别驾府要提审我属下弟兄的事情,可是真的?”
“怎么?”陈宾眉毛一挑,说道:“你觉得老夫被囚在家中,便对外界一无所知了?”
眼睛一眯,陈寅说道:“虽然不是,叔父经营东阳多年,侄儿自然相信叔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不知道叔父会不会也拉侄儿一把。”
陈宾并没有马上回覆,而是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徐徐的道:“若是适才老夫真信了你浪子转头的花招,你计划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陈寅一顿,明白陈宾这是要考校自己,虽心中对陈宾依然有戒心,但此时也不得不回,想了下,照旧老实地沉声道:“侄儿是计划借叔父名义行事。”
陈宾眉头一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满不满意,“老夫已被朝廷下诏问责,夺去了主簿功曹一职,你能借我什么名义?”
陈寅淡淡一笑,说道:“若非那问责诏书,小侄也发现不了,原来在郡府之中,有那么多人唯叔父马首是瞻。”
陈宾嘴角这时才有了少许上扬的浮动,口中却是平静的道:“老夫本就是郡府主簿功曹,许多人也不外是因为在我属下服务,有的人心里有鬼,以为老夫拉帮结派,才将人全都抓起来。”
“是的,小人党而不朋,君子朋而不党。叔父灼烁磊落,是一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顺着陈宾的话捧了他一句,陈寅继续道:“正因叔父所讲,此次那些小人以所谓‘新法’为名,实则排除异己。许多士绅仕宦大受其害,侄儿更是感同身受。便想着既然如此,何不借叔父之名联合各方受屈之人,协力为自己讨个公正呢?”
“哦?你竟有这番心思?”陈宾显得颇为意外,又是轻笑一次,“老夫见你和王处道他们走得那么近,还以为你对那‘新法’也是颇为认同呢。”
“叔父笑话小侄了,侄儿是行伍之人,这朝廷政事可不是侄儿能看得懂的。”陈寅说道。
陈宾道:“哦?那么就是说你其实也不是阻挡‘新法’了?”
额,鬼才在乎什劳子新法呀。没想到陈宾竟是这样问,陈寅干咳一声,说道:“侄儿愚钝,却听过对于新法,有这样一言。”
“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新法合适宜,怎会有人连连阻挡?”陈寅飞快瞄了陈宾一眼,将当初他和王真争论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陈宾一愣,继而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足足笑了好一会儿,让陈寅看得是大开眼界,陈宾才收敛笑意。看着陈寅,点着头道:“你若是真心这么想,也不枉老夫今夜见你。”
陈寅大喜,知道这是陈宾终于认可了自己,急遽道:“多谢叔父。”
“先别急着谢我。”陈宾摆摆手,脸色平静了下来,“老夫也只能为你引荐一些同僚,若你要为自己讨个公正,还得好好计划一番。”
“还请叔父教我。”陈寅面露恳色隧道。
陈宾沉吟一番,才作声道:“如今你手上能用之人有几个?”
陈寅回道:“另有三个弟兄。”
陈宾皱眉道:“可靠?”
“相伴多年,磨难未曾负我。”陈寅道。
“照旧太少了。”陈宾摇摇头。
陈寅咂咂舌,小心隧道:“尚有几个联系不上的弟兄,皆是坦怀相待之人。”
陈宾道:“哦?另有这些人,你讲名字说与我,我派人为你联系。”
陈寅脸色马上露出些许为难。
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陈宾有些奇怪,然后就明白了。冷声道:“是天人?”
陈寅点颔首,但见陈宾马上露出不满,心中郁闷,赶忙说道:“叔父尽管放心,侄儿和他们相处已久,可保证他们会尽心资助侄儿,况且天人本事卓群,有他们资助更有掌握。”
冷哼一声,陈宾脸色依然待霜,“是你以前的曲营的部曲?”
陈寅颔首称是,却见陈宾又是一声冷笑,然后从怀里掏出几张信笺,丢给陈寅,“你看看吧。”
陈寅好奇的接过信笺,凑到油灯跟前。
看了一会儿,眉头紧蹙。
“二月初三,天羽军借剿匪与王翁家征粮,后命王翁施行青苗法,不从,越日天羽军称王家私通贼寇,命天人破门缉拿王翁全家;
二月初六,天羽军进驻坪埔县,施行募役法,征民夫三千,按户出人,李庄李员外三子、偃架乡吴乡绅两子、渡异村黄县丞一子一女。。。。等皆服徭役;
二月初七,天羽军进驻白沙县柳家渡,施行市易法,强征草市商税,以阻挠新法命天人强攻柳家堡,打死打伤护院百余人,抓捕柳太爷三子、六子及长孙;
二月初九,天羽军进驻青浦县,施行方田均税法,收缴众多士绅祖田,以阻碍新法命命天人驱散士绅护田仆人,造成过百伤亡;
二月十二,天羽军进驻阳江县,施行均输法,强收茶、盐、矿等民业为官办,砀山吴家铁矿不从,以按通匪论,现吴家子弟率仆人、护院、矿工深居矿窑,誓死反抗,天羽军命天人重复征剿。
。。。。。。。。”
密密麻麻的上百条各县的汇报,最后特用朱砂特意写了一行大字:“天羽军倒行逆施,请陈公解草民倒悬之苦!”
“王处道这是欲自绝于天下!”
陈寅咧咧嘴,脸上和陈宾一样满是恼怒。
但他心里却是这样骂着:这些都是老子的天人,如今却是别人下的令!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