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瞳瞳。
翠香楼一楼大堂上人影绰绰，青楼自家人加起来仿似比恩客还多。
还赖在大堂上的都不是有钱的主儿，老鸨子与龟公们也不再围着恩客们打转，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做着清理大堂、准备值夜的活计。
从大堂深处快步走出来一位六旬老头和两个小童。
两个小童乃一男一女，男童小脸紧绷，手中捏着一把笤帚；女童依然小脸紧绷，臂上挎着个竹篮。
并无稀奇之处。
只是那老头，一身袍子歪歪扭扭扣在身上，从屁墩的位置一直到脖颈都是个隆起的超大罗锅。
因为背着罗锅的原因，老头的脑袋便往下低垂，髯毛快要触碰到地上。
看那衣袍花色，又不像是叫花子。
这样的人还来逛青楼？老鸨子心里嗤笑一声：真是身残志坚啊！
芸娘三人面无心情从大堂深处出来，突然便就从哪道门出去而发生了分歧。
芸娘眼珠子转了几圈，用嘴角示意：死老头，走角门，角门有骡车。
老头摇了摇头，用胡子指路：傻丫头，走大门，最危险的地刚刚最宁静！
石伢：你们傻站着干嘛？我阿婆还等我回去吃宵夜呢！
几人僵持了只有须臾，便齐齐向大门偏向而去——老鸨子正堵在去角门的偏向瞧着呢！
一步……
两步……
三步……
街道就在眼前，只需往前两步跨出门槛，顺着正街走几步，再往右转进小巷，骡车便等着那处。
几人只要上了骡车，便可逃之夭夭，万事大吉。
乐成在望，几人大大舒了口气。
老头正要往前几步，却忽的停下来，悄声道：“有人拽我的罗锅！”
……
深夜的翠香楼从未如此热闹过。
大堂上人虽不多，可那些从楼上妓子的房中探身世子瞧热闹的恩客们可不算少啊。
老鸨子坐在椅上，面劈面前这一老三少，一双经年的三角眼喷出的怒火足以将站在她两侧的龟公们烧成龟壳。
即是刚刚，老鸨子一手拽住了老头衣袍下露出的小脚，还没来得及盘算上这“偷人”之事，眼前这一堆小崽子中那个名唤“芸娘”的，倒当先尖着嗓子起了一声长鸣。
而芸娘尖叫着也就而已，石伢虽搞不懂芸娘为何要如此，可东家叫，他自然也不能落了后，接着起了一声长啸。
便连老头背上的秋波也随着呻吟了几声。
老头揉着起了耳鸣的耳廓，颤了两颤：“你也来？”
秋波哭泣道：“我伤口疼。”
芸娘与石伢撼天动地的尖叫声没有招来虎豹，招来的是色狼。
翠香楼楼上那些钻了鸳鸯帐的，各个以为楼下走水，纷纷披了衣裳探头来瞧。
老鸨子咬着后槽牙道：“谁给了你们狗胆，敢来我翠香楼偷人！给我打！”
两旁的龟公便要围上来。
芸娘气急，手上做个会钞的姿势，一双眼珠子瞪的险些脱眶而去：你们哪个平日少收了我的银两？
龟公们便有些讪讪，脚步也不由得缓了下来。
芸娘向老头使个眼色：我已将公共吸引了出来，现下该你演出了。
老头腰杆子一直，待要起范儿，他背上的秋波丫头便出溜溜要滑下来。
他忙颠了颠背，将秋波重新颠上去，那腰身自然便弯下去。
老头咧着嘴道：“我这样，哪有什么官威？”
芸娘白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挺胸抬头，脆生生道：“列位客官，日前翠香楼的花魁董盼儿被赎身，列位可是知晓？”
楼上众人皆是色中饿鬼，对台甫鼎鼎的董盼儿怎会不知，便纷纷传来赞同声。
“董盼儿赎身，将她的随身丫头送与我。这老鸨子却乘隙将这丫头关押起来，意欲迫良为娼。我深夜扣响了提……提……”
“提刑官大人”，老头低声提醒。
“对，提刑官大人的府衙，请了大人同我潜进翠香楼，营救我的丫头，有何不妥！”
众人便纷纷将目光聚焦在老头身上。
老鸨子冷笑道：“其一，你说这是你的丫头，可有证据？其二，你说这老头是官爷，即是官爷？”
芸娘手中唰的抖开身契：“其上有江宁府衙官印，可能作假？！”
老鸨子便冷笑一声，将目光转向老头：“你的身上也盖了府衙的官印？”
众人便一阵哄笑。
老头腰身一直，将秋波放在地上，两手一揖，道：
“老朽乃大晏弘欣元年进士，被赐湖广青山县七品县令。
其间升迁贬降三十余载，手捧任书十余封，各个任书上除了吏部印章，还会加盖天子印玺。
弘欣十一年，老朽……”
老头从考上进士一直说到当上江宁府提刑官，期间经历两任天子，每位天子的印玺为何种材质所造，镌刻上有何特点等娓娓道来。
末了，理了理衣袍：“不知列位对圣上印玺有何异议？！”
周遭鸦雀无声。
老鸨子心里打怵：谁能知道这老头是不是真的提刑官？这位官爷的真身轻易也见不到面啊！
她指望着其他瞧热闹的恩客里有身家极其富贵、与那提刑官老爷有友爱的人能出来帮她判定一把，可就这二等妓院，轻易也遇不到那般家大业大的恩客啊！
老鸨子失望的眼神从睡眼朦胧的看客们身上一一移过，却只能不宁愿宁可的落到了眼前这老头身上。
她虽对这老头的官身存疑，却被他那一席话震住了心神，只得从椅子上起身，往前挪已往，盈盈施了半礼。
笑道：“未知大人赏光，有失远迎。前几日草民与少丞大人饮酒时，他便提到大人为官清明。”
“哦？”老头摸了一把髯毛：“少丞王世忠？他历来患有肝痈，饮酒无异于自杀。你这个老鸨可是灌多了马尿，莫说糊涂话！”
老鸨子心里咯噔一声，只怕真是撞到了官爷手里，立时便松了口，谄笑道：
“这真是洪流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都是那董盼儿的错，竟将一个丫头两头许了人。
既然芸娘说是许了她，那我便不与这小孩抢人了罢。”
芸娘心中长舒一口气，不由悄悄向那老头投去赞许之光。
七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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