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知府周庆年一到，街面上马上平静下来。慕秋明伉俪俩的哭喊声梗在喉头，像两个仰天张口的大蛤蟆，可笑又难看。
慕氏族亲随着慕江轩到了杭州落脚，这么多年也不外就是乡绅富户，在杭州城连个名头都排不上，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个村长里正之流，连知县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知府出巡这样的大局面。
平头黎民天生对官府就有一种畏惧感，路过县衙大门都要屏气凝神，低头快步走过。乡里人又惯爱胡搅蛮缠，凡事只要不涉及人命讼事，都是你啐我一口，我抓你一把，各家拉着亲朋挚友一顿乱斗，再由村长族长居中和谐，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
慕家人习惯了这样的处置惩罚方式，虽然好不容易借着慕江轩的光扎根在杭州这样物资富足、人口繁盛的大城，但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性改不了。听见知府出巡的开道锣声腿就先软了一半，等周庆年从轿里下来，俞文远上前招呼，慕秋明和他的好夫人已经瘫软在地上，连句囫囵话都不敢说了。
“本官得知慕府车马因故堵在早市，特来看看。无故堵塞进城要道，故障民生，即是慕大人亲眷，本官也不能坐视不理。”周庆年与俞文远见了一礼，扬声说道。外貌上似是在问责慕府，实际这话却是说给周遭围观的人听的。
俞文远知道周庆年的意思，忙说道：“大人明鉴，慕贵寓下绝无阻碍进城交通之意，实乃被逼无奈之举。”
周庆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慕秋明伉俪俩，问道：“你二人又是何来路？为何跪在慕府车马之前挡人去路？”
秋奶奶闻言一哆嗦，怯怯地不敢说话，慕秋明擦了擦汗，伏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回道：“小的……小的乃是慕家小姐的伯父慕秋明……今日特来……特来……”
周庆年疑惑道：“哦？伯父？本官师从慕大人多年，当年慕夫人进府，本官还曾携眷属庆贺。这一晃也快二十余载，怎么本官从未听老师提及他另有兄弟？当年老师大婚，也未见有何慕氏亲族在场，你这是哪儿来的伯父？尔等休要胡言！冒认官眷可是大罪！”
周庆年虽未着官服，此处也不是府衙大堂，但是多年官威一露，照旧将慕秋明等人吓了个够呛。
“不不不，没，没乱说，我……我与慕大人……是族亲，族亲……”慕秋明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万万没想到这样做居然会招来周庆年，这可是杭州知府！可恨那慕晴泠，到现在都还躲在后面不出来！若是她早点出头应声，哪里会到这般局面！
慕秋明在心里恨慕晴泠恨得正起劲，就听见身后传来慕晴泠的声音：“周大人。”
周庆年一抬头，就见慕晴泠一身素白丧服，头戴帷帽，徐徐走过来。
“小女慕晴泠，见过周大人。”慕晴泠走到周庆年面前，屈膝行礼。帷帽上的白纱将她的面容挡在其后，周遭的人垫着脚伸着脖子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慕小姐到底长什么样，也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纤瘦身影，瘦弱，却脊背挺直，似乎风雨中历经冲刷的青竹。
“慕小姐不必多礼。”周庆年对慕晴泠一抬手，面色缓和许多，说道：“我是你父亲学生，按理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兄，但是今日我以杭州知府的身份过问此事，只讲法理，不讲情面，你可明白？”
“正该如此，先父为江浙巡抚，在世时便教导小女不行因私废公，不行仗势欺人，家父遗训不敢忘，慕家自承袭以来，也未有过横行乡里、目中无人之辈，今日还望借周大人之口，正我慕家清名。”慕晴泠一番话有条有理，少女声音本就清亮，又因为这几日哭得多，带着些沙哑，听到的人都生出几分恻隐。
一个刚刚丧了父的小女人，如今还被人堵在街上逼着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作孽。
“好，你既如此说，今日我便当街问案，是非公正，在诸位黎民面前，一并说清。”周庆年看着慕晴泠的眼里流露赞赏，身后的衙役搬来桌椅，周庆年当街一坐，摆出问案的阵势，知府衙门里的衙役分两排站好，碗口粗的杀威棒在地上一跺，扬起一阵尘雾。
周知府要当街问案，这消息一传开，原本就人挤人的早市现在更是人头攒动，两边高楼茶社的窗子都大打开，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慕晴泠另有慕秋明匹俦身上，慕晴泠自是端得住，与慕正另有俞文远站在一处，气定神闲。
慕秋明匹俦俩就没那么好的心态了，本以为凭据以前的例子，他们撒泼打滚一阵，引来众人的关注，慕府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会顺着他们的路子走，慕晴泠出头当街认下他这个伯父，跟他们握手言和，再将他们恭顺重敬地请回慕府。没想到他们没等到慕府的八抬大轿，倒等来了周知府。
慕秋明六神无主，脑门儿上汗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又不敢起身，但是要对上周庆年，他怕是什么正经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偏着脑袋想找慕奇文。但是转来转去，看见的都是好奇的路人，一个熟悉的人都没见到。
“今日在诸位黎民眼前，本府当街问案，你二人有何冤情，要阻挡车马，堵塞要道，可以一一说来，若属实，本府肯定为你二人做主。”周庆年沉声问道。
慕秋明跟秋奶奶两人抖若筛糠，你你我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俞文远见状，上前一步说道：“刚刚二位口口声声求慕小姐开恩，求慕小姐给二位留条生路，如今当着周大人的面，二位可否直言，慕家到底怎么不给二位生路？二位声称是慕大人亲戚，可慕家上下都未听说过慕家另有正头亲族，二位请解释解释吧。”
秋奶奶当街拦车就是为了散播慕晴泠仗势欺人的谣言，自然是怎么严重怎么引人遐想就怎么说。老黎民不都这样吗？你位高权重，你家缠万贯，那要是有人出来说你为富不仁说你营私舞弊，即是没证据旁人也先信了三分。就算后面铁证如山，众人已经先入为主，也只当你是官官相护，私下开脱。
如今真要摆在台面上一条条说清楚，慕秋明伉俪俩哪儿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说慕晴泠不愿让他们打秋风，就是断了他们家生路吧？
周庆年见这两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问道：“你二人既不说，那本府来问，你二人姓甚名谁，籍贯何方？”
慕秋明哆嗦着声音回道：“小的……小的慕秋明，徐，徐家镇人士。这是我夫人王氏。”周庆年继续问道：“好，我听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慕大人亲戚，这亲从何来？”被问及到这里，慕秋明满身一颤，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跟慕江轩有什么亲戚关系？不外同样是姓慕，挂了个同宗的名头。真要论起来，那是从高祖起就分了家的旁亲，算哪门子正头亲戚。
可这话他能跟周庆年说吗？这一说那他之前在街面上哭闹的那一场戏不就全打在自己脸上了吗……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慕正这个在慕家几十年的老管家恨这群蝇虫恨得牙根儿痒，此时怎么可能放过他们，慕正几步上前，掀衣跪下，高声道：“周大人明鉴，小的乃慕府管家慕正，从小长在慕府。慕家世代单传，从曾祖开始就未有分居析产一事，慕府有族谱为证。我家大人生前，念在一姓之缘的份上，对慕氏宗族多有照顾，但也只是逢年过节舍些银米，资助妇孺孤寡，从未认过何人作亲戚。小的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马上哗然，原以为是慕府小姐目中无人，看不上乡里农户亲族，谁想到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伯父伯母的人，跟人家都不在一个族谱上，出了五服的同姓人上来就哭冤自己被慢待，这冤枉的该是慕小姐吧？
人群外的慕奇文看着事态急转而下，脸色铁青。身后跟来的慕家人急得团团转，一边擦汗一边念叨：“这可怎么办？全给说出来了，这以后我们还怎么加入慕府的事！”
慕奇文一直都视慕家的工业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慕晴泠不如他想象中的好拿捏，他原本也不妥回事，一个女儿家，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不顶什么用，可没想到就是这个不中用的女儿，先是将他安插进慕府的人给送到祖坟，后面又将他派已往的秋奶奶王氏给撵出慕府，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还要跟慕氏宗亲划清界限。
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慕奇文心里恨不得立时将慕晴泠扒皮抽筋，但眼下却不得不安耐住心思，思考怎么把慕秋明跟王氏那两个不中用的工具捞出来。
不能让周庆年把慕府跟慕江轩的关系断下来，周庆年是当地知府，他铁口一断，慕氏就跟慕府再无关系了，就算他慕奇文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慕晴泠日后是要进京的，但是慕氏已经落脚在杭州，日后子子孙孙都是要在杭州生活的，慕氏不能担上恶名，不能失去慕府的护佑，慕家的富贵，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大人！周大人！”慕奇文盘算主意，走出茶棚朝人群中心挤去，便往里走边高声召唤。听见慕奇文的声音，帷帽之下，慕晴泠一个冷笑。
慕晴泠伸手拉了拉一旁云桥的衣袖，云桥得令，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周庆年那边，自己悄悄地退到了后面。
云桥找到慕晴泠身边的戚妈妈，两人附耳一阵嘀嘀咕咕。车马后方，萧岚洺见慕晴泠果真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一笑，小师妹虽然年纪小，但是心思一点都不少，一点就透。萧岚洺摇着折扇下了车，想到前面去看热闹。常林见萧岚洺兴冲冲地往人群里挤，脸都黑了，只能黑风煞气地跟在萧岚洺身后。
慕晴泠透过白纱，冷眼看着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慕奇文，眸光森然。好了，这回人齐了，她倒要看看，这慕氏宗亲，到底想唱一出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