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俞文远这几日忙着应付杭州地界的各路人士，可谓是两全乏术。慕江轩身为江浙巡抚，羁系织造，他还在世时是杭州地界上人人都想投合的朱紫，他如今去了，余威犹在，先不说杭州衙门、巡抚衙门里的人皆是他心腹。光是靖勇公府这个外家，就足以让人眼红，巴巴地想上来与靖勇公搭上线。
因为慕晴泠是从京城回杭奔丧，所以慕江轩已经停灵半月。如今慕晴泠归府，俞文远主理丧事，慕江轩出殡一事便再不能延误。俞文远到了杭州不久，杭州知府周庆年便送了名帖，邀俞文远过府一叙。
周庆年是新帝登位那年恩科身世的举人，其时慕江轩还未外放，周庆年拜在了慕江轩门下，称慕江轩老师。一直以来慕江轩在政界上对周庆年也多有照拂，周庆年感念老师膏泽，慕江轩走后打理丧务十分尽心，如今一应事务都要交回给俞文远了，便特地请了俞文远到贵寓详谈。
周庆年是寒门子弟，家里虽有薄产，但供到他恩科登榜，已经是捉襟见肘。等到他出任知府，又是在两江富庶之地，周家才算缓过劲儿来，有了些官家气派。
如今因为自己老师的身后事，有时机跟靖勇公府的继续人说上话，周庆年早几天便嘱咐自己的夫人务必尽心准备。俞文远虽是靖勇公府的继续人，但身上没有官职也无功名，到了周府也不拿王侯令郎的架子，进退有度，让周庆年更起了几分结交之心。
周庆年将这段时间慕府的外事细细跟俞文远说了一遍，又拿来账本交托给他。想了想，照旧说道：“老师只有一女，以前每每谈起，疼爱之意表露无遗。慕家主家虽然人丁不兴，但是旁亲却多。老师在世时也时常帮扶，升米恩，斗米仇。此外事老夫都不担忧，只怕有些人被钱财迷了眼，生了些歪心思。俞令郎身为慕女人表兄，又是靖勇公府的令郎，如今慕贵寓下，就全靠你了。”
俞文远心道，果真慕家旁支的嘴脸已是人尽皆知。慕晴泠当初在船上的推测已然坐实一半，剩下那一半……
“周大人放心，晴泠是我表妹，来时老爷、老太太他们也都嘱托过了，如今让姑父入土为安才是正经事，等忙完了此事，若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找上门来乱说八道，我靖勇公府也断不会让人欺负。”俞文远面上不显，客气回道。
周庆年见俞文远这样说，面上虽然放下心来，但眼底却还隐隐有些忧愁，“如此甚好，如今贵寓事忙，我也就不多留令郎了，等老师的丧事完毕，令郎一定给周某人一个时机，好让周某以尽田主之谊。”
俞文远站起身来，临去之前，俞文远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素来听闻苏杭乃鱼米之乡，黎民富庶，风物如画，许多名仕大儒都爱在这里开堂立学，周大人，可是真有其事？”
周庆年身为杭州知府，杭州当地开设学堂，引导念书民风也算是他的一项政绩，说起来便多了几分自豪之意：“这倒不是言过其实，特别是杭州，念书民风壮盛，学子芸芸。光书院就有三大九小之众，其中不乏名师，朝堂之上也有不少苏杭身世的才子。虽然，与京城是比不了了。”
俞文远心中自作计划，行至影壁前，俞文远离别周庆年，带着人上了马车。周庆年等到慕府的车马行出长街，才转身回了正堂。
周庆年的夫人刘氏从内院出来，见周庆年面带愁绪，送上茶有些好奇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不是与俞令郎相谈甚欢吗？怎么看着有些愁云满面？”
周庆年接过妻子端上来的茶，也不喝，随手放到一边，说道：“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不知这靖勇公府，对慕家小姐来说，是不是个好去处啊。”刘夫人嫁给周庆年十几年，娘家不显，对有些事看不太通透，只道：“靖勇公府那可是国公府，又是慕小姐的亲外祖家，怎么能不是个好地方？总比慕家来得好，不是我爱说嘴，只是慕家如今的这些亲戚，可真是没一个好工具，就差在脸上写上明抢两个字了。”
“慎言。”周庆年看了看刘夫人，言语里也没几多警告的意思。想到那些慕府宗亲，他也颇为看不上。
“哎，你懂什么。虽说是外祖家，又贵为国公，可到底是外祖，沾了个外字，照旧有些纷歧样了。”周庆年说道。
刘夫人见周庆年面色深沉，又想到自家的情况，便探身拉住周庆年的袖子，轻声说道：“老爷既然心有担忧，为何……为何不爽性将慕小姐说给彬儿呢？咱们家受了慕大人膏泽，肯定不会亏待慕小姐，彬儿若能娶了慕小姐，未来的前程也错不了。对咱们家，也是有益无害不是吗？”
周庆年看了看刘夫人，将自己的袖子从刘夫人手里扯了回来，瞪眼说道：“少做你的梦，你当你那儿子是什么宝物，能配得上人家？”
周庆年与刘夫人十几年伉俪，有时虽也遗憾刘氏见识短浅，于正事上帮不了自己什么，但好歹刘夫人掌家是一把妙手，也不爱生事端，所以对她还算满意。更况且刘氏入门之后，给他生了两儿两女，大儿子周彬如今念书颇有结果，在学堂很得老师喜爱。
十几年休戚相关，周庆年伉俪俩情感不浅。刘氏被周庆年驳了回来，脸上带上了些不满，轻声说道：“慕小姐再千娇万贵，如今慕大人走了，她一个独身小姐，能有什么倚靠？你也说了，外祖家究竟是外祖家，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是怎么样呢？咱们家虽然门第不显，但您正当年，日后升迁也有望，难道还能辱没了慕小姐？再说了，彬儿论样貌论人才，哪里又差了什么呢？我这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
周庆年叹道：“你啊，你只道慕小姐没了父亲成了孤女。可你怎么不想想，慕府祖上勋贵，到了老师这里虽说没了爵位，但是老师是钦命巡抚，简在帝心，说一句世家不为过。慕小姐生母又是靖勇公府的巨细姐，去了京城，慕小姐即是王孙令郎也是嫁得的，轮的上你？这样的人家，是我们能攀得上的吗？更况且……”更况且俞家能让慕晴泠外嫁吗？想到自己一直忧心的事情，周庆年声音也低了下来。
见刘氏照旧一脸不忿，周庆年摇了摇头说道：“算了算了，彬儿的事我心中自有计划，你别操这些没用的心。慕家那边你看着点，有什么要资助的万不行怠慢。就算不结这姻亲，我是老师的学生，借这次时机与靖勇公府牵上线，来年进京述职，于我也大有助益。你万莫因为这些女人家心思，误了我的大事。”
俞文远回到慕府，短短歇了口气，便遣人去了客院通报请见。萧岚洺在慕府小住这事他一回府就得了信，萧岚洺差异其他人，这位小王爷行事随心，在京城难得见到一面。如今到了杭州，却有时机结识，对俞文远来说，算是一个意外之喜。
不管慕晴泠之前的推测是真是假，若能同萧岚洺交好，对俞文远来说就是好事。
俞文远的拜帖送到萧岚洺面前时，萧岚洺正靠在廊下伸手逗房檐下挂着的白羽鹦鹉，听说俞文远参见，萧岚洺伸手将俞文远的名帖拿来，看了两眼扔到近侍怀里，付托道：“请进来吧。”
“草民俞文远，见过王爷。”俞文远进了正房，躬身对萧岚洺行礼。主位上的萧岚洺笑道：“俞令郎快请起，我以慕大人徒弟的名义暂居贵寓，俞令郎也不必拘泥，快请坐。”
俞文远在下首坐下，看向萧岚洺，不由一愣。京中王孙令郎他见得多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个令郎中也有长得好的，但是少有像萧岚洺这样，让人见之难忘。
“早听说小王爷风姿潇洒，如今一见果真龙章凤姿，让人惊艳。”俞文远说道，萧岚洺挥手笑道：“俞少爷说笑了，这几日贵寓事务繁多，有赖俞少爷辛苦奔忙。不知这接下来的日程，可有定下？”
俞文远道：“已经请了先生，待到贵寓见过表妹，算好日子，左不外也就这几日，便可起灵。”萧岚洺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碗，说道：“哦？那这样算来，不外月余俞少爷就要带师妹回京了？”
听见萧岚洺称慕晴泠为师妹，俞文远顿了一下，说道：“倒也不急，回京之事，总得先和表妹商量过才气决定。”
“我离京时日已久，不知贵寓可好？说起来，俞老夫人与母后照旧同宗族亲，论起来你我还算是亲戚，老夫人身体可好？”萧岚洺问道，态度十分亲和。
俞文远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徐徐松下，回道：“老太太身体康健，离京前还嘱托我一定要照看好表妹，早日归家，多谢王爷记挂。”
萧岚洺摆出一副闲聊的姿态，让俞文远也慢慢放松下来。两人天南海北闲聊一通，倒让俞文远对萧岚洺生出几分佩服。萧岚洺离京之后，遍游四海，学识见闻都让人叹服。反观俞文远，虽一直长于京城，可这几年心思不在念书上，接触的庶务也都是些皮毛，不外走个过场，现在跟萧岚洺一聊，俞文远顿觉自己言辞匮乏，学识浅显。
一想到一年之后的科举，俞文远只觉得一盆冷水重新顶泼下，透体冰凉。
房间里徐徐平静下来，萧岚洺见俞文远垂眸沉思，也不去打扰。他缓着性子跟俞文远聊了这么久，自然有他想探询的事情，如今事情打探得差不多了，他也懒得去理俞文远是不是在走神了。
横竖俞家人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好的。
堂上两人一个悄悄心忧，一个只觉得话说多了累得慌想歇歇嘴，这是慕正却寻了过来，站在门外，回道请的阴阳先生已经到了，慕晴泠让他来请俞文远去正堂。
俞文远连忙起身告辞，等近侍送完俞文远回来，萧岚洺还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已经空了的茶盏，一脸若有所思。
“王爷，可是有疑惑？”近侍上前问道，萧岚洺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说道：“常林，你觉得俞文远这小我私家怎么样？”
名叫常林的近侍回道：“俞令郎言辞大方，进退恰当，不像是小人。慕小姐虽然年幼，但是我听贵寓下人说起之前整饬内务的事情，也觉得慕小姐是个利落人，虽然贵为千金小姐，但是行事有度，赏罚明白，可见心中早有丘壑。俞令郎这些日子料理慕大人丧事，也是尽心尽力，依属下之见，即是王爷不在贵寓，慕小姐也不会被慕氏宗亲欺负。王爷之前的担忧，应是多虑了。”
萧岚洺抄着手，摇头说道：“我留下本就不是为了那几个跳梁小丑，慕大人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就算他走了，他的遗孤难道照旧几个土财主能欺负得了的？更况且要镇住慕家那些人，靖勇公这面大旗足够了。”
常林一愣，疑惑道：“那王爷担忧的是？俞家？”
萧岚洺想到京中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嫂子，眉头便皱了起来，说道：“我听永王世子说起他那个自制母妃，觉得这俞家教出来的女儿不像话，置β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人家。借着祖辈的功勋得享荣华富贵，怕是早已败絮其中。师妹孤身一人，又身负慕家家产，我担忧俞家有人生了歹心，所以留下来好歹能镇一镇。今日跟俞文远一聊，我看这俞文远虽然念书上欠了一点，但是言辞磊落行事也不想是个小人。”
常林是萧岚洺心腹，这些话也不是第一次听萧岚洺说起，听见萧岚洺说起京中永王妃，便道：“永王妃究竟是俞家二房的女儿，又是老王爷填房。俞文远身为大房宗子，铁板钉钉的下一任靖勇公，一定纷歧样。”
萧岚洺想了想，照旧摇头道：“照旧再看看吧，不是说如今俞家都是二房夫人管着的吗？女儿是那个样子，母亲能有什么好。横竖慕府不缺我这口吃的，再住一段时间。若无事就好，若真有人想生事，看本王怎么收拾他。”
见萧岚洺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美意硬生生说成了蹭吃蹭住，站在一旁的常林顿觉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