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道阻且长

　　空气一时间险些要凝固了下来。

　　还跟在建熙帝身边的丘实，现在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怎么寄父黄崇德偏就这个时候送屈修去了？

　　这个柏灵才难缠呢，要是不拦着，鬼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怪话！

　　“哎呀柏灵女人，”丘实半哄半劝地开了口，“咱们万岁爷是恳切要赏，女人不必担忧什么。”

　　柏灵若有所思所在了颔首。

　　“但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女人自己也得有个掂量！”

　　建熙帝余光看着丘实，心中倒也有些嗔怪。要是黄崇德在这里他就不会说这些。

　　何须多言，不如放着她开口。

　　他倒想看看这小女人到底能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工具。

　　建熙帝阴沉沉地笑了，“你尽管说。”

　　柏灵绽开了一个笑容，“那陛下就恳切和我说一声谢谢吧。”

　　众人都愣在那里。

　　柏灵淡然笑着，“娘娘平安是好事，陛下的心意我领了，但宫里头每个月付我银钱，除此之外的赏赐我分文也不要，对您，对娘娘……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的规则。”

　　“呵，”建熙帝撇了撇嘴，“你好大的规则。”

　　“是。”柏灵点了颔首，笑道，“民间有俗谚么，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陛下赐了我司药一职，为的不就是让我能立好自己的规则？”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

　　“好啊，你规则大。”建熙帝的声音缓和下来，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态，“你既要朕恳切谢你，又不让朕赏你分毫，那朕能怎么办……丘实。”

　　“在呢，主子付托。”

　　“你去部署。”建熙帝轻声道。

　　丘实呆在那里，但照旧直愣愣地问道，“主子爷是要部署……什么？”

　　建熙帝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朕要是你，朕就不问。”

　　丘实嘤咛一声，一脸吃瘪地垂下了头。

　　得了，这还能怎么办，一会儿赶忙去找寄父黄崇德问问，万岁爷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吧……

　　建熙帝又看回柏灵，“朕最后再问你一句。”

　　“皇上请说。”

　　“你说以前曾见过许多个像贵妃这样的病人，是真话，照旧哄她的？”

　　“是真话。”

　　“那贵妃……到底是什么病？”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

　　柏灵一时有些迟疑。

　　“抑郁症”这三个字，在许多人听起来都不像一个正经的病。

　　即即是在她所生活的年代，这三个字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什么厉害的病。

　　一小我私家骨折了，伤口摆在那里，他显然是一个病人；

　　一小我私家发烧了，体温摆在那里，他显然也是一个病人；

　　一小我私家肚子疼，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疼得满头大汗……那他也是一个显而易见，当之无愧的病人。

　　可当一小我私家因为 HPA 轴功效亢进，导致他的边缘系统皮层、纹状体、苍白球，丘脑通路的结构与功效都变得异常，海马区神经元也受到损害，进而发生认知功效障碍……谁能看得见这些隐藏于大脑内部的病变？

　　普通人都市哭，都市失眠，也都曾有过因为难受伤心而茶饭不思。

　　但这些伤心惆怅的事情，都市随着时间流转，慢慢好起来。

　　所以当他们看见另一小我私家也在哭，也失眠，也茶饭不思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想象获得，那小我私家竟然是在生病呢？

　　“怎么不回话？”建熙帝又问道。

　　柏灵抬起了眸子，直视着建熙帝的眼睛。

　　“是抑郁症，陛下。”

　　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回避。

　　如果连她都没有底气正面言说贵妃的病，那另有谁会有这个底气呢？

　　果真，丘实的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

　　建熙帝也略略颦了眉，他缄默沉静了很久，才低声问道，“……是，很凶恶的病吗。”

　　“嗯，是很麻烦的病。”柏灵点了颔首。

　　抑郁症的死亡率仅次于癌症，且险些是世界规模内致残的首要原因。

　　不外那并不是属于这里的数据，摆出来也没有意义。

　　“你治好过几多？”建熙帝问道。

　　柏灵想了很久，答道，“应该在八成以上。”

　　这是实话。

　　但那是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的情况下。

　　在现代医学的框架里，抑郁症并不算大病。

　　轻中度靠咨询可以缓解，中重度服药就能控制，即即是遇上了极严重的病患，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双双失灵，另有电击治疗【1】和经颅磁刺激可以选择。

　　但这种病给患者带来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再加上它自己的隐蔽性，许多人基础意识不到自己需要就医，另一部门人虽然选择了就医，但却无法忍受漫长甚至重复的治疗。

　　所以每一年，都有许多人因之病逝。

　　“皇上，”丘实上前，在建熙帝的耳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命格珍贵，心又好，所以命里总能遇上朱紫，转败为功呢。”

　　建熙帝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年轻的柏灵，目光里既有审视，也有探寻。

　　“而已。”

　　良久，建熙帝终是叹了一声，“等贵妃醒了以后，告诉她，朕明日会再来看她。”

　　“是…”宫人们应道。

　　外头候着的仆从已经支开了一把大伞，建熙帝径直朝屋门走去。

　　随着众人整齐而悠远的“恭送陛下”，他的背影徐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宫女先起身去了柏灵的身边。

　　“司药大人，我来扶您起来。”

　　柏灵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讲原理，她现在真的有些站不起来了。

　　“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许多人的心弦都为之一动——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女人，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凶恶之人。

　　又有一二人靠近，低声问道，“您要回偏殿吗？我帮您撑伞吧。”

　　“好啊。”柏灵点了颔首，“劳烦了。”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喝点儿水啊。”

　　一个斟了茶的杯子递了过来。

　　几个年轻宫人的目光里闪烁着庞大的神采。

　　在今天之前，要在这承乾宫里活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要么长袖善舞投合上屈老夫人送进来的那些人；

　　要么事事谨慎逆来顺受，既要八面玲珑，又要装聋作哑。

　　哪一条路都欠好走，可也再没有其他路能走。

　　现在似乎，局势又要变化了，最先嗅到气息的人主动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另一拨人则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片的温情，恨不得在两拨人之间划清一条界限。

　　柏灵握着杯子，仰面喝水，余光里也看见了那几双带着惧怕和厌恶的眼睛。

　　道阻且长啊，道阻且长。